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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乘飛氈而來:回顧方大同

文章日期:2025年03月09日

【明報專訊】重溫方大同2011年香港會展「15 Live」,有一項細節讓我注視良久。開場時,台上除了樂手,還有一張赭紅色波斯地氈,Khalil踏着它,揮灑自如地表演着。那是他信奉的巴哈伊教祈禱氈嗎?我不肯定,卻想起西西《飛氈》一段記述。她說:波斯人視地氈為移動的花園,織造時,須由一位領班唱出毛線顏色次序,繁花似錦的氈始能密密編成。方大同踏飛氈而來,如今乘飛氈而去,他為我們唱出的,不也是魔法般的音樂嗎?

似近還遠的「跨地域歌手」

方大同是千禧年代香港樂壇的奇蹟,但也是一種例外。他生於夏威夷,父親是職業鼓手,小時輾轉在上海和廣州居住,14歲才定居香港。他與同年出道的衛蘭和Soler,幾乎是本地曾經盛產、包含非香港家庭或成長背景的「跨地域歌手」最後一代,映照出國際都會性格的餘暉。

他是貨真價實的香港歌手,出道於香港華納,在叱咤奪新人獎,被列入「唱作四小強」,有時卻讓樂迷感覺既近且遠:他操流利廣東話,為劉德華許志安等紅星作曲,甚至依循娛樂圈慣例有緋聞女友薛凱琪。但他從不唱粵語歌(除了翻唱《狂潮》),唱腔帶着許多港產歌手學不來的groove,低調作風也很不香港,是素食主義者,信奉的宗教源自波斯,唱片內頁印着禱文。他打破香港樂壇常態,單憑國語歌走紅了一陣子,兩度在叱咤登頂(2008得男金,2011奪至尊歌曲及唱片),更一夫當關抗衡台式R&B狂潮,玩的美式音樂甚至比周杰倫陶喆還正宗。他可謂本地音樂品味「國際化」的靈光乍現。

然而,一如其他跨地域歌手先例(如杜德偉和王菲),他最終放棄以香港為事業基地,數度攻台後,終於在2017年榮膺金曲獎歌王,8年後在雲南大理溘然長逝。噩耗傳來,許多聽眾緬懷其大熱金曲之時,才驚覺冷待了他淡出香港後的佳作,輕輕放走了原應引以為傲的一人。不過,聽近年充滿律動感的創作歌手,從馮允謙、湯令山、R.O.O.T.到Gordon Flanders,似乎方大同20年前開始播下的種子,如今又有望開花結果。

香港時期:從絢麗到本真

從《Soulboy》到《回到未來》7張大碟,是方大同的香港時期。《南音》一鳴驚人,第二張的《愛愛愛》和《蘇麗珍》更獲熱播。此時他在曲、編、監已取得較大掌控權,但唱片公司塑造形象時仍難脫市場考慮,參照對象正是周杰倫的「中國風」。因此,當邀來林夕和周耀輝等專業詞人揮筆時,字裏行間還是離不開二泉映月、紫玉釵和旗袍。市場當然大為受落,認為是移植R&B到香港歌的成功實驗,只不過後來方大同自己多了寫詞後,我們才發覺這形象其實不太像他。他反而聰明地沒有濫加中西合璧音樂元素,只專心致志為樂迷帶來groove,於是悼亡友的《Goodbye Melody Rose》那哀慟的二胡獨奏,才更像空谷幽蘭。看他在「15 Live」架着墨鏡,笑意盈盈,拉着騷靈腔彈唱《南音》,他歌頌的失明瞽師根本就是Stevie Wonder。

第四張《橙月》還是溫文爾雅,於是有評論指他原地踏步。他卻在歌迷會會訊親撰短文,剖白新碟乃暫別neo-soul,追求更authentic的騷靈聲音。他還一一列出歌曲靈感,像《1234567》結他riff取自Jackie Wilson的Higher and Higher,《每個人都會》groove pattern來自MJ大名鼎鼎的Billie Jean,《三人遊》則脫胎自Bill Withers的Ain’t No Sunshine(《摘星奇緣》曉格蘭特頹然走過四季街頭,背景就是這歌)。由此可見:一、方大同的音樂資料庫博大精深,作品像杜甫詩「無一字無來歷」;二、他信心爆棚,擅把經典轉化,不怕被指抄歌;三、他念茲在茲是教育歌迷,為他們鋪設登上殿堂的階梯。他介紹《如果愛》只一句「請聽Stevie Wonder的Sir Duke」,彷彿告訴粉絲:那才是真正厲害的音樂呢。可惜聽眾有時忽略編曲心思,才以為他故步自封。像《黑白》,乍聽是《新不了情》台式旋律(留意「世界不再」那句),銅管樂隊卻在神不知鬼不覺間張揚起來,曲終竟蛻成爵士老調。顯然他體內的老靈魂已蠢蠢欲動。

2010年他爆肺入院,靜極思動,拾起15歲時初學的結他苦練,翌年交出脫胎換骨的《15》。這次他索性在唱片附上洋洋灑灑3000字文案,縷述靈感泉源,單是如此看重文字論述,已是香港歌手絕無僅有。此碟受John Mayer啟發,電結他音色如鋼筋脊樑,頭3首歌一記比一記剛猛,至《張永成》揮出Jimi Hendrix式重拳(可參考Purple Haze)。中段《無菇朋友》是卜戴倫式口琴民謠變奏,到後半部分《二人遊》、《好不容易》和隱藏曲目《Over (Reprise)》,表面回歸親民,帶着像Eric Clapton Wonderful Tonight的柔和結他顫音,暗藏卻是像Wes Montgomery夜貓行步般的爵士彈撥(他在「15 Live」與鼓手李一丁和低音結他手陳兆基即興演奏,更令人恍如置身紐約Blue Note)。他本人寫了7首詞,配合後期作詞班底崔惟楷和農夫,從單親媽媽談到毒品問題,題材擴闊了,至少具搖滾唱片應有規模。當年有樂評提出「請周耀輝執執佢啲文字」,但我還是寧取質樸本真。何况聽《張永成》佻皮的住家男人口脗:「你罵我姿勢像個尼姑」、「我老婆讓我覺得幸福」(取材自《葉問》),那自成一家的幽默感,是專業詞匠怎樣也難以代筆的。

不拘形迹的音樂嬉遊

2014年《危險世界》標誌其新階段開始。2016年他成立自家品牌「賦音樂」,雙專輯《JTW西遊記》混音達國際水平。開場曲《悟空》排山倒海,教人想起他另一偶像米高積遜(而且是炫目鋪張的Dangerous),《Ring Finger》同樣具MJ狠勁;與王力宏合譜的《Flow》巧用結他勾出戲曲排場,《醉》更與蒙古樂隊杭蓋掀起大漠風沙。不過與《15》相比,這張雙專輯又好像缺乏重心。向來歌手出雙專輯多出於兩種情况,一是創作力爆發,二是處於迷惘期,作了大量歌而不懂取捨。或許此時Khalil兩者都有一點吧,他可能想效法Stevie Wonder經典的雙專輯Songs in the Key of Life,但後者取材廣泛,談了不少種族話題,《西遊記》卻令人聽不出有話要說的欲望。像孫悟空這點子便陳舊得很,一連十多首平凡情歌也實在太膩,大概方大同的生活真的淡如白開水。歌詞較精彩的《很不低調》,對勞動者的讚頌其實浮面,卻勝在文字節奏感(試速讀bu-di-diao三個爆破音);何况它的音樂生龍活虎,前奏那Fender Rhodes電鋼琴音色,活脫脫是Stevie Wonder Too High的變身。

對遺作《夢想家》,坊間評論難掩惆悵,多聚焦他沙啞疲憊的嗓子。我卻想說:試單獨聽頭4首吧,那是方大同音樂生涯最盡興時刻之一。不錯,《XZMHXDXH》反覆沉吟那句「鞋子沒壞鞋帶先壞」,該是慨嘆聲帶壞了。《Tango》和《GF》取材自觀看老電影(《女人香》和《教父》),也反映養病的生活形態;融入歌劇詠嘆調的後者,更流露罕有宿命感(This cycle of karma/Has you drowning in drama)。一如我上周介紹的後期卜戴倫(Murder Most Foul寫的就是COVID留家煲老歌),這大概是典型「晚期風格」。不過,即使聲線亦耗損,還是能以五指奏下去吧,《XZMHXDXH》奔放靈動,揮灑就如Herbie Hancock電子時期那首Chameleon。何况他總是那麼幽默,《江湖中人》說的「點錯相」武林故事,令人捧腹萬分呢(難道是唱給死神聽?),而穿插其中那句廣東話「好有型啊!」,且當是他留給香港樂迷的最後禮物好了。

文˙潘拔

編輯˙劉子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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