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一人 王俊傑在梵高博物館

文章日期:2024年05月10日

【明報專訊】荷蘭梵高博物館現正展出畫作The Starry Night,但並非梵高(1853-1890)所畫,而是已故加拿大籍畫家、曾在香港攻讀碩士的王俊傑(Matthew Wong,1984-2019)的致敬畫作。

王是自學畫家,在接觸繪畫數年間,透過複雜多變的技巧呈現強烈風格和情感,迅速獲得紐約畫廊青睞,於博物館舉行個展,甚至獲「現代梵高」之譽;卻不能忽略他埋首鑽研中西畫派、日畫三幅的熱情和鍛煉。他深受抑鬱症和發展障礙困擾,總渴望與他人連結,獲得接納。活着像持續的仗,而畫布便成了他最後的避風港。

走入位於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館,會見到一大塊告示板,上面寫着相對陌生的名字——Matthew Wong。不過仍有參觀者走入觀展,行了一會,才發現並非梵高本尊的館藏展。梵高博物館擁有全球最大批梵高畫作、草稿及書信館藏,亦收藏相關時期的畫家作品。門票長期爆滿,參觀者往往要早一個月網上預約。近年館方也展出其他當代藝術家的作品,與梵高並閱,從不同角度了解他的創作生涯,討論其藝術影響。館方現舉辦王俊傑回顧展Matthew Wong | Vincent van Gogh: Painting as a Last Resort,展出62件王氏作品,足足佔了3層展廳;還有6件梵高作品,兩人人生重疊眼前。

那麼,王俊傑是誰?他與香港有什麼故事呢?王俊傑於加拿大出生與接受教育,但由於父親是中國內地廠商,一家人不時加港兩邊走。從美國密歇根大學文化人類學學士畢業後,王俊傑來到香港,在香港城市大學修讀攝影碩士課程。他時常穿梭繁忙的窄街中街拍,鏡頭就像他的一層保護盾,讓他與陌生人保持安全距離下觀察城市。他曾說,按下快門就是他存活的證明。

中央圖書館加fb自學 日畫數幅

然而,他需要另一種媒介來安身於世,更實在、更重物質的素材。2011年,他在亞洲藝術文獻庫當實習生,獲得前往威尼斯雙年展的機會,當年香港館展出「蛙王」郭孟浩之作。浸淫在各地一流畫作之間,王俊傑第一次發現繪畫的力量,並靈光一閃地萌生一個念頭——他想畫畫。

27歲開始畫畫,不用想得太花巧,王俊傑鑽進了大家都能到達的兩個地方——銅鑼灣中央圖書館和facebook。回港後他天天埋首圖書館,細閱古今中外畫作。梵高博物館精挑的數張畫作,均可見王俊傑透過致敬形式,重新繪畫各現代派大師的畫作,從而練習和吸收他們的畫法、構圖。其中,美國抽象表達的先驅Joan Mitchell對他的影響尤其明顯;西方畫作之外,他亦熱愛明末清初畫家石濤、八大山人、現代大師吳冠中,以及香港1960年代起新水墨運動的作品。然後,facebook亦是他經常「出沒」之處。王氏在網上特別活躍,隔着屏幕以文字抒發己見,比現場即時回應自如得多,更能發揮幽默和道出感受。他加了很多自己欣賞的當代畫家為朋友,經常藉信息討論作品;但最重要是動手做,他持續每天早餐起便邊吃邊用筆、水彩畫畫或起稿,再畫入畫布裏去,高峰期每天能畫上3幅甚至5幅畫作。

筆觸用色 站巨人肩膀上

在王俊傑一眾學習對象中,梵高佔了重要席位。館方設置6個主題區域,對照兩人創作歷程和繪畫命題。王俊傑的奔放筆觸、厚重顏料及鮮活色彩,還有經常繪畫太陽、田野、鳥的主題,與梵高聯繫甚高。例如是三聯畫The Journey Home(2018),繪有和暖的太陽,光線以極飽和的色彩、一條一條放射出來。王俊傑亦多次表達熱愛梵高,並曾在香港個展的場刊中,找尋自己和對方筆觸相似之處。他似乎從梵高的個人經歷、內心糾結中找到共鳴與安慰。

王俊傑用色鮮豔剛烈,但又總反照出非常憂鬱的狀態。你有看過兒童插畫Where's Wally?,要讀者從茫茫人海中找出主角威利嗎?在現場近距離欣賞王俊傑的畫,在偌大山林、大海風景之中,有時好不容易才發現畫有一個人的形狀。「他」總是微小、孤獨,亦非安坐,很多時就晃着、站着,隔絕在這個奇想世界。王俊傑曾表達他從梵高身上看到一點共通,是兩人均未能在世間找到歸屬的感覺。

隔絕內心 畫畫為最後一着

王俊傑被診斷患有抑鬱症,以及自閉症、妥瑞症等發展和社交障礙,他曾提及「每天醒來就要面對魔鬼」。就如展覽的名字,畫布成為他「最後一着」,讓他安全、自由地遊蕩,表達內心世界。2016年,他跟家人搬到美加,希望紓緩徵狀,他也開始連結美國藝術市場的人脈。其畫作走上一個更大的舞台,在紐約畫廊Karma群展首次登場,旋即獲得關注;翌年一幅畫作獲Dallas Museum of Art收藏,並參與全球知名的藝術博覽會Frieze New York。2018年,他在Karma舉行的首個個展大獲好評,當中包括著名藝評人Jerry Saltz。然而,「成功」的滋味似乎沒有令他如期快樂,反而更焦慮,更怕在網上、藝圈場合表達所想,愈來愈收起自己。在人際關係上,他依然找不到平衡喘息和連結的空間,飽受長期精神困擾。2019年他結束自己生命,終年35歲。

See You on the Other Side(2019)預告了先到彼岸的他,中間被一大片留白相隔,左下畫有一隻火鳳凰。走在作品之間,發現他的畫作不時有這份割裂感覺。例如在Coming of Age Landscape(2018),畫面強烈拼貼(collage)的構圖,再以顏色鋒利地分開天與地。細心留意,他構圖上的橫線常常是不合水平、斜斜的。當然,這可能是畫法考量,「有機」的線條比直線有趣,但亦令我感到心癢癢,有一種危險、不舒服的投射。這就是他看到的世界嗎?透過這些畫,觀者莫名產生連結,彷彿有一點點凝望到對方痛苦。為了讓參觀者專心感受,3樓展廳只放了一幅作品Path to the Sea(2019),並把空間佈置成全深綠,光線幽暗,更在門口提醒大家保持安靜。這安排或因致哀,或因關顧到打開人的五感以沉浸作品,亦令我想到,尤其對自閉症患者或高敏人士來說,光線、聲音很易產生身心不適,這種環境可能更舒適。

從梵高、王俊傑到身邊每一人,我們無法真正地體會到另一個體的感受。但當我們都營造一個讓彼此都慢下來共感、同理的空間,或者人與人可以互相靠近一點。走出博物館回到香港後,我會記得嗎,我會由身邊做起嗎?

Matthew Wong | Vincent van Gogh: Painting as a Last Resort

日期:即日至9月1日

門票:22歐元(約184港元)

地址:Museumplein 6, 1071 DJ Amsterdam

網址:vangoghmuseum.nl/en

文:小東

設計:賴雋旼

編輯:林曉慧

電郵:friday@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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