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很多認識的人都在這暑假出門了，於是我收到了很多美麗的手信。我少無旅行癮，性本愛梳化；謝謝大家在愉快的旅程中想起我，把全世界的好東西，都帶了回來給我。這些手信讓我想到，東晉書法名家王羲之在他的書信〈奉橘〉所說的話：「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王羲之給相識的人寄去橘子300枚，看來他本想要寄更多過去的。今為農曆五月和六月之間，雖非吃柑橘水果的好季節，但見果攤擺着進口橘子，心裏想起王羲之，便乾脆買些橘子來煮個小菜。
史上最有名的文人聚會
王羲之存世書信，每多流露真摰情感；料想這也是當時一眾東晉文人的共同心境。在社會動盪的東晉時代，人間再沒有其他事情，比收到新知故人的消息更為緊張。大家還在嗎？這是個王羲之想要問，卻不敢終日追問的問題。他亦曾自言，即使問了，也不一定能獲得答案。
西晉不敵匈奴後，晉朝百官百姓、文人雅士，皆隨行遷都至江南，開啟東晉時代。在生活不安的陌生環境，文人的日常藝術社交，成為了他們重要的溝通、抒懷途徑。以詩、書、樂、畫、文為中心的交際活動，概括可稱「雅集」。「雅集」之「集」必然「風雅」，既旨在互相勉勵，亦強調所屬社群的知識水平和文化氛圍。書法、音律、平仄不通之人，肯定沒有赴會的條件；也就是說，個人的藝術修為，便是參加「雅集」的入場券。
演變自傳統「祓禊」儀式
東晉有一場史上最為著名的文人雅集，名為「曲水流觴」，後稱「蘭亭會」。「曲水」指河道，「流觴」指浮在水上的酒杯。「曲水流觴」並非東晉文人所創，原是由傳統「祓禊」儀式演變而成的雅集活動，內容包括宴遊、濯足（洗腳）、飲酒、賦詩、賞樂等。王羲之等文人於永和九年，在紹興「會稽山陰之蘭亭」舉行「祓禊」聚會（「脩稧（禊）事也」）。眾人「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一觴一詠」，以「暢敘幽情」。王羲之為眾人所詠之作書寫序言，題為〈蘭亭集序〉，故後有「蘭亭會」之名。
酒令遊戲 重點在詩
「祓禊」本旨在於暮春淨化不祥，而「蘭亭會」則以「曲水流觴」為主要活動。如〈蘭亭集序〉所述，文人雅士會沿水流分坐，任由水流浮載觴杯酒器。觴流到誰的面前，誰就當場賦詩，未賦者罰酒。由此可見，「曲水流觴」亦為格局隆重的酒令遊戲。
清代小說《紅樓夢》，記述了不少古代酒令遊戲。其中有邢大舅、王仁在賈家外書房喝酒作樂，想招更多人來湊熱鬧的情節。賈薔嫌棄邢、王「鬧的太俗」，建議行酒令，以「月」字為主題，曰「月字流觴」。這樣看來，「流觴」的文化意義，不在「流」和「觴」；而在酒外之詩，詩中之「雅」。
〈蘭亭集序〉記敘當日酒會規模相對簡約，並無音樂助興，而講求「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即體現集體與個人的歷史哲思。當代仍有為「祓禊」而聚首賦詩的文人嗎？猜想仍然有。不為「祓禊」而聚的亦不少，無論古詩或新詩。現在有些詩聚形式比較寬鬆，不一定要即興創作，也可以選讀他人作品。我曾在某次冬天舉行的詩聚，帶上一首海子的詩，最後雜事繁多，未及讀完；但他人的詩，已寫在我心。
中國「酒」文化：從禮制到抒情
亳無疑問，「魏晉」是個「酒」的時代。除了蘭亭之士，還有不醉無歸的竹林七賢、寫下飲酒詩二十首的陶淵明。古代知識分子思考酒的時候，也思考天下、人情、生死。「酒」不但具有藝術文化意義，而且展現了傳統禮制。《儀禮》中的〈鄉飲酒禮〉、《禮記》中的〈鄉飲酒義〉，都提及古代有關「鄉飲酒」的宴會禮儀。這些文獻少談宴會膳食排場，多談赴宴者的言行：誰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做什麼事情，其他人如何呼應這人，均須逐一講究。
「鄉飲酒」具有禮樂、尊卑、主客（賓）、長幼等概念；簡略而言，就是眾人如何在宴會中各守本分，不同的飲宴場合，維持應有的秩序，可說是「禮」的教育、實踐。傳統酒禮對音樂的重視，也許是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強調「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的原因。東漢班固於《西都賦》云「願賓攄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有緬懷舊都之意。蘭亭一聚雖不據舊禮音樂，卻重視集思舊憶。
橘子與雞
王羲之的〈奉橘〉和〈蘭亭集序〉，都是中國書法藝術的經典傑作。門外之人，不宜班門弄斧，無謂在此亂講書法；橘子，我倒是愛吃的。我家很少喚「橘子」作「橘子」，通常是叫它做「柑仔」，「柑」才叫做「柑」、「大柑」。我們其實已不能非常肯定，王羲之所啖之物，是現在的橙、柑、橘，還是桔了。拙作〈柑橘〉曾言，當代種植技術已是柑中有橙，橙中有橘，再難細分。
「奉」即「贈送」。當日王羲之送人橘子，今天我們把橘子煮了，送給王羲之。他說蘭亭是個「清流激湍」的美地；但他有沒有濯足洗腳？我們不曉得。陶淵明呢，則肯定曾在寫下〈歸園田居‧其五〉前，於東晉的春天洗腳：「山澗清且淺／可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隻雞招近局」。陶淵明應不是為「祓禊」洗腳，而好戲在洗腳之後：約朋友，飲酒，吃雞。
詩人不一定要以詩聚首。只要大家志同道合、修為相當，以橘子、雞、酒，亦可代以幽情。縱詩意未至，願亦無違。
橘香雞球。食譜
【材料】（兩人份）
‧去骨雞上髀肉……約200克
‧橘子……2個
‧白砂糖……4湯匙
‧白芝麻……1茶匙
‧黑芝麻……1茶匙
‧粟粉……2湯匙
【雞肉醃料】
‧生抽、老抽、糖、麻油、胡椒粉、酒 適量
【裝飾】（可略）
‧青瓜、黑醋、蜜糖 適量
【做法】
1.雞肉洗淨，切成小塊，與醃料拌勻備用。
2.橘子以熱水洗擦外皮，橫切榨汁。
3.取一橘皮，除去果肉、白筋（橘絡），切成幼絲。
4.橘皮與白砂糖下鍋，小火加熱至砂糖融解。
5.翻炒至適合稠度，做成糖橘皮，起鍋備用。
6.雞肉裹上粟粉，雞皮朝下，下鍋煎至兩面金黃。糖橘皮下鍋，與雞肉拌勻。
7.橘汁以鹽調味，加入2茶匙粟粉，拌成芡水。芡水下鍋翻炒至透明，調味後起鍋。
8.黑醋、蜜糖拌勻，青瓜切片，裝飾餐碟。
9.雞肉撒上黑白芝麻，上碟即成。
■作者簡介：香港恒生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終日流連中外飲食書寫，追憶文字食光。著有《食字餐桌》等。臉書專頁：食字餐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