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我第一次見到聶華苓的時候,她已經92歲了。2017年秋天,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簡稱IWP)舉行50周年慶祝活動,一直嚮往IWP的我有幸獲邀到愛荷華城採訪。飛機沒有延誤,但我還是來得太晚,聶老師在我出生以前已經從國際寫作計劃總監一職退休,來到2017年,她亦不再經常參加公開活動。不過,她仍是廣受尊敬的IWP共同創辦人、「世界文學組織之母」,無論她是否在場,IWP活動主持人的致謝辭都總會提到「Hualing」這個名字。專程來參加慶祝活動的華語作家,包括1967年參與第一屆駐留的台灣詩人瘂弦,還有香港作家董啟章、潘耀明,內地小說家畢飛宇、李笛安等。他們在愛荷華的那幾天,除了參與慶祝活動,亦會跟聶老師及親友一起到Paul Engle墓前致意、到聶老師的家「安寓」聚會聊天、外出觀光等。同樣長着華人面孔的我,因着記者的身分獲許混在其中一同參與,尋找機會訪問聶老師。
聶老師身邊的人提醒過我她不太記得住新的面孔和名字,我們共處那幾天,她不只一次問我是不是大學生,我說不是啊,我是記者,從香港來訪問您的。過了一兩個小時,她又會問我,妳是誰啊,是在這裏讀書的嗎?後來在安寓,她送我一個新的名字:欸,小妹!那年來駐留的香港詩人劉偉成聽見聶老師召喚我的方式,也學着她開始喚我這個新朋友「小妹」。7年後的今天,我和偉成仍是朋友,他仍沿用聶老師開創的方法喚我「怡小妹」,每次有人問起,我都會把這段趣事再說一次,再想起聶老師和在安寓的珍貴時光一次。比起一本正經地回答我那些故作有趣或偉大的訪問問題,那時的聶老師更喜歡把心神花在跟難得回到愛荷華的人敘舊之上,那些很久以前的故事,她很久以前認識的、見過許多次的、非常珍惜的人,她全都記得。重聚的作家們在不同年代參加IWP,分別見證過她與丈夫Paul Engle由相識到相愛、共同創辦IWP,還有她在Paul退休後獨力接手IWP總監一職、到自己退休後仍與每年到來的華語作家交流的模樣,他們眼中不同時期的聶老師與Paul Engle,都在交換故事時逐一浮現。我聽着、看着,把原本打算一本正經地寫的聶華苓訪問,變成更精彩的掃墓及安寓客廳沙龍紀錄,把每位作家的身影都寫進去。現在回想,我那年來愛荷華的時機實在是太幸運了,即使自己當時只是個還未有機會參加IWP的小妹,還能和大家一起與聶老師聚會,親眼看見大家嬉笑打鬧,趕得及聽瘂弦講他看見聶老師和Paul Engle談戀愛的故事。這樣的作家聚會,只因愛荷華而起,也只能在聶老師身邊發生。
最後一次見到聶老師是2023年,那時她已經98歲了。事隔6年,我不再是以記者身分來愛荷華採訪,而是以香港作家身分來參加IWP。中秋節翌日,聶老師的女兒邀請駐校的華語作家們到安寓與聶老師聚會,我剛好有事錯過了,就和曾在愛荷華大學任教的Jennifer Feeley約好之後再去探望。認識聶老師多年的IWP職員Natasa開車帶我們去買雪糕當伴手禮,那時已經接近秋冬的邊界,有些連鎖雪糕店的分店已經關門準備過冬。車子經山邊的小路轉彎上坡,紅色的房子仍在那裏,踩過鋪滿黃葉的樓梯走進安寓,屋子裏的一切仍如Paul Engle過世那天,由聶老師維持着原樣,30多年來沒有變過。聶老師比6年前更少說話,走動也沒有以前靈活,獨居的她家裏有了扶她走動的護工,把我們帶去的雪糕代為收進冰箱。聶老師記得Natasa,也記得Jennifer,但像我這樣平凡的年輕小妹,她當然不記得了。不過對我來說,能再次回到安寓,對她介紹自己是從香港來駐留的作家,以計劃參與者的身分向她道謝,已是一種願望成真。聶老師和Paul Engle創辦的國際寫作計劃,50多年來讓來自160多個國家的1600多位作家在愛荷華聚集,自由、平等地對話共處,實在是對國際文學交流的偉大貢獻。和我同屆的駐校作家之中,至少有兩位在駐留結束後要回到捲入戰爭的母國,在急劇變化的世界之中,IWP支持的創作自由以及和平的國際交流更顯重要——但沉重的事,還是不要在這時向她提起了。
我們向聶老師道別時,她想親自送我們到面具牆前的樓梯下方,我們連忙請她不必相送,免得為我們多走一趟樓梯。到了房子外面,我們回頭一看,她仍笑着從玻璃窗後向我們揮手告別,目送我們坐上車子。為什麼我們就這樣濕了眼眶呢,是因為害怕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和她見面嗎?那時我想,幾年前跟幾位去過愛荷華的香港作家聚會,有人半開玩笑地說,聶老師100歲生日那年,大家要一起回去愛荷華和她慶祝。這樣的約定真的會實現嗎?2024年10月中,我在香港街頭跟劉偉成隨口提起這個約定,過了幾天,就接到聶老師離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