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走在南丫島細長的大街,試試踱步至街尾,在盡頭處會發現「南丫部落」,小店出售本地設計環繞生態概念的日用品,就是在這裏,才可以發現《行山》和《南島草木疏》線裝詩集。
南丫詩人叫陳錦偉,六年前離開任職多年的大公司,轉投生態保育和寫作。詩人說,希望透過手作書,讓大家感受大自然,跟樹木和山林交流,認識自己。
「枝頭傳來噪鵑的綿綿情話
已經是迷離抖索的春雨
我在陽台晾衫
鄰居庭院盛放著紫色蘭花
………
相思還在葉面跳動
撩撥濃濃幽氣
陽光照不到的旮旯
細閱緩緩激動的書頁」
——摘自《南島草木疏》之「山指甲」(旮旯,偏僻角落之意)
翻開《南》這線裝書,書角細心的以線繞着樹木種子,既是書籤,也可與自然接觸。詩集寫南島上的植物,有羅漢松、相思子……南島,就是南丫島上;竟也有一首寫蓖麻,今年二月懷疑殺害金正男的蓖麻毒素,便萃取自蓖麻種子。書中也寫外國遊歷和香港佔中時,陳錦偉(Stanley)身處其中的感受,是一本厚厚的詩集。
詩中嘲諷城市發展變遷
《行山》則是薄薄的一本,牛皮紙繩裝書,26首短詩,有香港人熟悉的獅子山、飛鵝山和大藍湖,也有香港人不熟悉的大刀屻和蚺蛇尖。Stanley的手作書產量不多,都在數百至一千本,卻為香港鳥類世界、山間及大自然,披上一層詩意。《行山》頗賣得,手作了一千本,賣了六七百;兩本鳥的詩集,因是2006年自家製只出版三四百本,早已賣光,是否絕版?Stanley笑說﹕「手作書,隨時可重新製作。」一人出版,卻是有這好處,詩情畫意的同時,他也嘲諷城市發展和變遷﹕
「不能極目遠望了
整片的西北平原
森嚴平直如圍城
廢車場癲狂層疊……」
——摘自《行山》之「大帽山」
暮春四月,香港山野迷濛,讀着南島詩作,現今流行文青和偽文青啊,不知他們會否問,這麼豐富的詩意,樹木有情,飛鳥戴意,從何而來?是怎樣開始做詩人的呢?也聽到一些在商店南丫部落發現陳錦偉詩集的遊客,驚訝地說,原來香港也有自然書寫的作家?(自然書寫,源自西方生態文學的啟蒙,發展至今,成為一種以自然科學為主體的文學,同時結合「環境倫理」。)
「哈哈,香港當然有人從事自然寫作啊!」他笑笑說,還告訴我們自然寫作文學的歷史﹕「美國有好些重要的自然寫作作家,梭羅的《華爾登湖》是文學經典,另外被稱為『美國國家公園之父』的約翰.繆爾,My First Summer in the Sierra也很有名。當然不能不提台灣的劉克襄、吳明益。」
記者跑到南丫部落找Stanley訪問,自然生態作家果真有別於躲起來寫作的網絡作者,眼前的Stanley黑黑實實,身形健碩瀟灑,訪問那天氣溫攝氏18度,春日乍暖還寒,他就一件天藍色短袖Tee。想像不到六年前,他是每天穿西褲及白襯衣的上班族,每天早上九時回到辦公室,如今卻以低過以前一半有多的薪金,投身生態保育和自然書寫。「我們可以重拾自己的感受,試下用五官去感受,去聽,去聞草味……去自然界了解自己,嘗試孤獨,去感受自己是什麼人!」
明白人生需要一些缺陷和沮喪
Stanley曾在匯豐銀行工作,任職設計部設計師20年。「我要重新學習另一套生活,例如在大公司工作很講規矩,每一程序,都要和各部門溝通,交代工作,每天寫很多電郵。但開始過簡樸生活,難不到我,我不是那種周末吃放題的人,生活所需也簡單,換來的是更自由更有意義的工作,現在我可以早上讀書或寫作後,才開始工作。」生活最大的改變,他說是如今不可隨意買書,不像以前薪優時,一個月可花上千多元買書。
稱他「南丫詩人」,其實他搬來南丫島生活和工作才六年,那年他也遇上人生第二大挫折——離婚。「人生也需要打擊去成長,檢討自己,接受自己的不足,才會向前。我明白人生需要一些缺陷和沮喪。」
現在他是「生態教育及資源中心」(簡稱ERC)的環境事務主任,不用搞工作坊及field work收集大自然數據時,會見他在ERC開設的商店南丫部落上班,那裏也有他設計的貓頭鷹T恤和飛鳥文件夾。
現在已再婚的Stanley,不敢多談人生第二大挫折,在這事上健碩的Stanley顯得很脆弱,一句話也怕傷害家人;但第一次大挫敗,卻關乎許多香港人的成長和思考,他曾為此內心天翻地覆,百般痛苦在心頭。
Stanley來自幸福的公屋小家庭,小時在公屋穿梭,在左鄰右里的家吃飯,放學到球場打波。「我住牛頭角上邨,有收賣佬來收舊東西,有小販來賣豆腐花,晚飯後與鄰居一起吃,我的童年好快樂。家人是天主教徒,我一出生就受洗,每周日上教堂猶如家庭日。」他是家人千盼萬盼來臨的第一個男丁,是父母和兩個姐姐的萬千寵愛﹕「之後我還有個弟弟,但父親特別寵愛我,他雖然是一名廚師,但完全不讓我入廚房,我的成長經驗是完全不懂煮飯,也形成我以後和弟弟的隔膜。第二次結婚後,我才學會煮飯。」但他的人生挫折並不來自這裏,卻來自人生信念的顛覆。
受大自然啟蒙 隱約代替了宗教
少年時他一直跟隨「老左」的舅父,跟着他去馬頭涌道的工聯會工人俱樂部聚會,唱東方紅,太陽升。他的舅父就是如同電影《老左正傳》的黃秋生,穿白恤衫藍褲,用國貨拉手風琴,一分一毫人人為我,我為人人﹕「那時大家都很純潔,但文革來了,四人幫倒了,加上我對神的探求,我的信念受到很大的挑戰,當六四發生後,更徹底顛覆我的信念,我在問,我究竟是什麼人,我相信的宗教和價值觀,都被推翻,我所有信念都是假的,如何去肯定自己存在的價值。」
那一段漫長尋找自己的日子,他開始探求歷史、哲學、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
然而,大自然卻開始啟蒙他,隱隱約約代替了「老左」和宗教。有一次,一隻叉尾太陽鳥感動了他,已是十多二十年前的事了,他說,當時住在西貢,他見鄰居在露台拿着望遠鏡,就借來一看,一隻美麗的叉尾太陽鳥就在前方,美不勝收,令他讚歎。又有一次,熱愛行山的他,同時是環保組織「西貢之友」及「香港麻鷹節」創立人之一,在西貢山坡上看飛鳥,他拿着鏡頭在等,一隻紅隼(猛禽之一,築巢於懸崖和樹木上),在空中定點飛行,竟衝着他的鏡頭飛過去,直到三呎前才停下,在陽光下,散開羽毛,美得不可方物。又有一次,Stanley在山間踩爬山單車,在鄉間小路遇上野豬一家,媽媽帶着四五隻小野豬,不懂停下等單車先走,過不到對面森林,媽媽只好帶着小豬寶寶和Stanley平行地跑;「我只好踩快一點,讓牠們可以返上山坡。我沒有害怕,住在市區的人可能不習慣和動物、大自然並存,其實這就是現實,像牛的背上有牛背鷺,大自然的一花一草,動物和生態,不是單獨存在的。」
若問今天的Stanley信奉什麼,他說,不再屬於任何一個世俗教會,但可以看到他眼神正在說,大自然中有他的信念,觸動他,令他動容。
希望社會按自由民主發展
時移世易,今天不少年輕人亦表示對香港很灰,若問今天的詩人還苦不苦,他卻如陽光少年的,輕快的說﹕「我今天不算灰了,雖然我希望社會按自由民主發展,但正如歷史學家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用歷史學家及資本主義發展史的眼光看,就算中間發生許多轉接,但當信念建立後,就會糾正錯誤的觀念,我們若能放大一點去看,就明白不能一下子改變逾千年的歷史。我希望現代國家的民主進程,不用血流成河才可以改變。」
發現南丫詩人,最大的得益莫過於他提醒我們重新啟動豐富的情感和五感,他叫大家不妨到山中露營,聽大自然的聲音、感覺風和空氣,呼吸草味,他笑容可掬,說﹕「最好脫掉鞋子,它隔絕了腳底的感覺,腳板很敏感的,試試赤足吧,感受石頭、泥沙和草地。」
「香港不僅只有人類,香港鳥類有五百多種,蜻蜓一百多種,身邊的物種很多,香港有很複雜的海岸線,位於珠江口,香港是一座在高速發展的城市,但仍保留了許多東西,為什麼呢?」他說,從知識上認知,感情上認知,逐漸發展自己的感受和感覺。
「我也是希望透過文學作品,讓大家感受蟲草木,透過人和自然的交流,認識自己。」你話赤足感受?小心玻璃!「那有這麼多玻璃?」Stanley哈哈笑說﹕「我時常赤足行山。」那他也是赤足詩人啊!。
■Profile
陳錦偉
60後,香港自然生態作家。自資以手作線裝書及繩裝書,出版四本詩集,包括《後花園的香港鳥類誌》上下集、《行山》及《南島草木疏》,正在構思寫香港動物詩集。自小嚮往設計工作的創意和自由,於大一藝術設計學校畢業後,在匯豐銀行設計部任職設計師20年,業餘時間投身生態保育及工作,是香港麻鷹節的搞手,也是「西貢之友」創立人之一。現職「生態教育及資源中心」環境事務主任,熱愛寫詩、觀鳥、行山,以及設計與自然生態有關的T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