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有關特朗普與馬斯克的國際新聞每天充斥我接觸的大小媒體,所以,我決定寫一篇關於「後真相」政治或年代的文章,可是,正當我要下筆時,卻有一宗本地新聞更吸引我的注意,我決定以此為引子。
上周一(24日),有市民在社交媒體上載了一段短片,片段中有食環署的外判清潔工在深水埗南昌街一帶貼上街招後再自行清除,並拍照記錄,因此拍片者指為「自編自演」。媒體紛紛即時報道,食環署也表示嚴肅跟進,而涉事的4名清潔工被停職,後來更被解僱,據說會轉介警方跟進。同時,網上許多人看過片段後也爭相指摘清潔工人及外判商,而由於拍攝者跟手持𠝹刀的清潔工人對質,有工人又以普通話回應,所以,部分網民更指他們為「大陸人」,恐嚇說廣東話拍攝的香港人。
我看這則新聞時的第一個反應是,如果真是「自編自演」,工人何苦要這樣做?難道清除街招是計件的嗎?是外判商要求的嗎?我不是質問這名拍攝者或媒體,而是真心想知道真相,以及不相信世事就是「有圖有片有真相」那樣簡單。一天之後,有工會協助其中兩名工友接受媒體訪問,他們表示事件純屬誤會,自己無辜被解僱。公司平日要求他們用手機拍照記錄工作,當天只是一時忘了記錄,所以要補拍,才會把街招貼上去再重新拍照。
事件的真相不是我要討論的,我倒想問:是否有另一個更好的方法知道真相?
也許,回答之前可以先想一下,在互聯網及社交媒體出現之前,整件事會如何發展?首先,我們不會那麼快知道「真相」,當然也不會那麼快便確認了「真相」。報料者目睹後應該會先通知報館或電視台,然後記者很可能要花點時間調查,最後再以報道形式給我們「真相」,這未必就是最或更真實,但它要求我們有耐性,心理上我對這個「真相」更有信心。可是,我們這個時代,因為傳播與科技環境不同了,所以可以跳過以上所有步驟,恍如直達「真相」,人們也習慣用這個方法來取得我們想要的「真相」,但是,這更容易言人人殊。例如,我比較同情清潔工友,得到的「真」當然與許多網民不同,他們也未必被工會說服,彼此的分歧卻更像是價值、立場與成見的交鋒,外判公司也可能覺得「低成本」地息事寧人開除工人是最好,真相為何已漸漸變得次要,甚至無關。
這樣的傳播與科技環境就是支撐着所謂「後真相」政治的基礎,不受國界所限,只是特朗普、馬斯克能利用此來呼風喚雨,搞出美式威權主義。所以,馬斯克要買下Twitter,變成今天的X,特朗普也要繼續用X或Truth Social治國,而曾被認為代表尋真的精英媒體,則被一概貶斥為假新聞製造者。
求「真」動力、過程逐漸消失
不少學者或評論人認為,「後真相」一詞有誤導性,讓人以為以前的政治講真相,現在則不然,政治人物打造「另類事實」,跟隨者便信以為真。政治人物講大話,或利用半真半假的說法,引導輿論,由來已久,連政治發育遲緩的香港,也在十幾年前懂得什麼是spin doctor,也自創「語言偽術」一詞。但「後真相」指的並不單是政治人物「冇句真」,而是真相或尋求真相的動力、過程與可能漸漸消失,而特朗普這類政治人物只是加速這個消失的過程。
一個人的說話應該是他所相信的,所謂相信,往往指向一種「真」,可以是他的信念及意圖,也可以是他的真實想法或經歷,大概就是希臘文中的parrhesia。一個人未必能用邏輯或證據來保證他所說的是真,但他卻以其道德與勇氣保證自己說了真話。如果我們發現他說謊,這個人道德必定有損,可能是騙子,又或者認為他因為受到壓力而不敢說真話,欠缺勇氣。
「後真相」世界裏未必全是謊言,未必沒有事實成分,關鍵是言語已跟任何一種「真」脫離了關係,說真話的道德與勇氣也變成無關。1980年代,美國哲學家Harry Frankfurt寫過一篇名為〈論胡說〉(On Bullshit)的短文,當初很少人注意,但在十幾年前卻為人如獲至寶,再版成暢銷書。他在書首便說,「胡說」不單關乎一個人的品德,而是一個「言不及真」的環境或習慣,每個人也有可能忍不住說兩句。「胡說者」跟騙子或被迫說假話的人不同,因為,後者總知道及關心什麼是真,他們正是要掩蓋它,但是,如果一個人是胡說八道,他並不在意「真」為何物。
特朗普是否真的認為烏克蘭「開啟」(started)了俄烏戰爭?我們可以指他這說法是錯的,因為戰爭的開端就是俄羅斯的侵略,但是,我們無法確定他的真實想法,尤其是幾天後,他又承認戰爭是俄羅斯發動的。他又說,你澤連斯基3年來以至更早時沒有讓步,沒有去跟俄羅斯達成協議,結果弄致死了許多人,只有我大美國可以來跟普京談判交易,終結戰爭,你最好坐在一旁等候發落。好吧,大美國的確很有能力,但澤連斯基要求他保證烏克蘭安全,特朗普又說不行,因為這是歐洲的責任,而且援助也不是免費的,你最好還錢。聽到這裏,我們還是不知道這是否他的真實想法,他好像想得到諾貝爾和平獎,以及烏克蘭礦產,所以他又準備跟他嘴裏說的「獨裁者」澤連斯基簽協議。
這就是Frankfurt指的「胡說」,它其中一個特點是,說的人不用為自己辯護,不會提供證據或更詳細的論據,更不會認錯,也不構成連貫一致的說法,只是新舊「胡說」堆疊在一起。而支持者也會七嘴八舌地幫腔,繼續發明「胡說」。特朗普粉絲會說,他在下一盤你們看不懂的大棋——這本身就是很好的比喻,因為下棋沒有指向任何真實,只是一個又一個的遊戲;甚至有人會像陶傑先生那樣說,你們英語不夠好,沒聽懂特朗普說的那個「You」字,不懂語言藝術。
面對「胡說」,你當然可以反駁,但既然沒有指向一個真實的想法與意思,反駁成了純語言遊戲。你當然可以去事實核查,但說的人根本不會計較事實。副總統萬斯去慕尼克把歐洲罵了一通後, 英國《衛報》便可以馬上找到他提及6個國家的例子不符事實,或隱藏關鍵細節。但你用事實核查跟他較勁,他也不會理你,也說服不了支持他的群眾,他們覺得你提出的事實太煩瑣,甚至反而讓人懷疑你居心叵測,躲在事實背後推動你的政治議程。他們會說:你《衛報》就是左膠或顛左(crazy leftist)啦!所以,臉書的朱克伯格跟隨X,放棄事實核查,改以「社群筆記」(community note),不是事出無因的。
多尋真 少胡說
極權國家要製造與壟斷真理與真實,但新一代的威權領袖根本不需要「真」,也盡量令我們對真實無感,真相貶值。因此,這與其說是一場民主與威權的鬥爭,不如說是有關「真」的政治。
有人可能會覺得,我們連自己的政治困局也解不開,人家美國的更是愛莫能助;但是,我們起碼可以多花點力氣及耐性去尋真,少點「胡說」。這既是自勉,也是給那位在深水埗拍片的朋友的贈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