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懷孕不足24周的流產媽媽,躺在醫院病牀,剛回復意識,急不可待問護士胎兒去向,得到的一句是「放心,我們會妥善處理」。部分善心的護士,或會為18周以上的引產胎兒準備衣物鞋履,穿戴好後給媽媽看一眼,再作「妥善處理」。醫管局官方說法也是「按照有關法例妥善處理」。
「小bb安息關注組」(下稱關注組)發起人謝美兒解釋,大家不想戳破禁忌,「處理」大意指送到實驗室化驗,之後放入人體和動物組織專用的黃色膠袋,到青衣島化學廢物處理中心,終站是堆填區。
上周一,本港首個流產胎火化設施「永愛堂」啟用,除免費火化父母領回的流產胎,也可火化公私營醫院及其他醫療機構未被領回的流產胎,上述悲劇有望不再重現。
已有安放地,為何需火化?
比起其他民間倡議,政府回應安放流產胎訴求可算「神速」,連同私營墳場在內,香港在5年間開設了7個流產胎安放設施。雖然近日和合石永愛園安放位全部用罄,但謝美兒說4年用畢300個位置,相比起衛生署顯示,每年平均約有15,000宗的流產個案數字,其實需求不算大。據她了解,多數父母選擇不領取及安放流產胎,除了考慮經濟、請假困難,也是無法面對,曾兩度流產的她說:「不想領是心結來的,好難堪。我同情的,自己都經歷過。不是十級痛,是十級破碎。BB有幾碎,媽媽有幾碎。」待心情平復後,不少人又後悔,打給她問如何追查流產胎下落,她無從查起,因官方從不明確解說。
而且,流產胎大多「散修修」,因為流產常在懷孕首3個月,即12周發生,她用手心比擬胎兒大小。「現代醫療體系中,媽媽是人,首選照顧。最快最有效的(其中一種人工流產)方法是刮宮(子宮清刮術),黃昏進院,隔天出院。藥物引產都要兩日,讓身體有反應。刮宮用鉗,肯定是慘不忍睹。」因24周以下的胎兒「不算生命」,她引述醫生說性質如同腫瘤,不會給胎兒下麻醉藥,連醫生都說過程殘忍。即使胎兒整全,護士要把柔軟肢體從膠袋取出,交給父母,放到盒子中再埋好,光想像已心驚膽顫。如今能夠火化,她相信解決了父母的一大難關。
父母難當「白事」請假
她看過2020年的英國研究顯示,三成流產母親有情緒困擾,而按她經驗,數字更應「有多無少」。迎接新生命所作的準備和期盼落空;無法確知流產原因、胎兒去向,令母親倍感自責內疚。華人社會傳統避談死亡,未有正視父母的哀慟,簡單如請假,亦成為父母安放胎兒的阻力:「流產不算是白事,母親尚可以請病假(編按:不足24周胎兒在母親體內死亡,不視為分娩,不獲產假),父親不可請半日假下葬,失去小朋友這樣大的事,社會(應該)可以容許。」葵涌永愛堂的火化設施和撒灰紀念花園參照療癒花園設計,有助父母好好告別子女,撫平創傷,重新出發。曾有墳場前線職員對她表示,比起成人墓地的親屬,安放流產胎的流產媽媽「情緒特別勁、喊到嘭嘭聲」,職員在旁看着不知如何是好,有時主動給她們盛杯水。社工出身、現是國際正向心理學會會長的謝美兒則如此跟職員解釋:「倒過來看,表面是好崩潰,或因為本身的文化不容許(流露哀傷情緒),但那裏(安放設施)有安全感,讓她們抒發情緒,之後會快些康復。」
曾有流產母親批評,說並非所有父母都想安放流產胎,謝美兒說:「沒錯,不是每個媽媽都需要,但每個BB都需要尊重。為什麼我們叫『小bb安息關注組』,不是『流產媽媽』,有分別的,重點在BB身上。或許因經濟或沒人幫忙等原因,就算父母不領取,BB都需要被安葬,不要送到堆填區,是基本的尊重。」故關注組一直爭取,未被認領的流產胎也應集體火化。父母火化胎兒後可有更多處置選項,如放在家中、骨灰安置所或撒在園圃,但她提醒流產胎骨灰在法律上不等同人類骨灰,或不能撒到一般紀念花園或作海上撒灰,應選荃灣、將軍澳和葵涌的流產胎撒灰設施。「我跟媽媽說,BB還是跟BB在一起玩較好。」
由寵物火化走到現在
關注組是於2017年成立的壓力團體,短短幾年推動多項流產胎設施,或是動員民間力量的正面案例。她因自身流產經歷成立關注組,初期十多個成員是她身邊的親友、相熟醫護、校友,「寫信沒人理我們,因為覺得是小眾議題。有中大學生因此邀請我訪問交功課,我說不是小眾,每年有1萬個以上」。開初靠議員牽線、開會,摸熟程序後,關注組直接與醫管局和食環署等職員交涉。她與政府代表曾經鬧僵,因每次會議的首項議程,便是追問流產胎下落,「燒完之後去哪,沒人答得到……一群人圍着他們『開片』,針鋒相對」。
當時雖已有天主教墳場天使花園,但父母一方須為天主教徒。她一邊與政府交涉,一邊處理求助。某次開會,有前線醫護向她提到其實可以寵物火化,「前線不是想侮辱家長,他們有善良動機。他們最清楚病人怎做」。於是她聯絡多間寵物火化公司,「都不容易,第一,寵物火化已有很多條例限制;第二,這是人類胎兒,不是間間願意。有人問寵物火化是否二次傷害父母,其實貓狗主人可能都介意,用火化過胎兒後的設施」。向她求助的流產媽媽,最擔憂胎兒會被送到堆填區,四出求援,得知找到火化設施已如釋重負。最終,該火化公司使用兩套工具,分別處理寵物和流產胎。
動員民間力量 社會有共鳴
關注組內或她身邊不乏激進聲音,有人提議過舉牌上街、甚至抬BB棺材、到政府部門前撒麵粉抗議。她覺得可循序漸進,得不到回應才將行動升級,於是多次發動專業聯署,曾徵得約1萬個不同宗教和職業人士的簽名。往後,關注組和接頭的公務員關係漸有改善:醫管局職員三更半夜也會跟進流產媽媽的投訴;當局邀關注組成員到場考察或看設計圖,就設施取名和部分樹木品種諮詢他們及其他持份者,最後選定「永愛」,代表永遠的關懷和愛護。有食環署職員因一路參與永愛堂籌備工作,感動得自己譜寫一曲,送給流產媽媽。「人改變的元素是情感,好像戒煙,也是為了愛才會戒。」私營墳場方面,她傳電郵或經朋友聯繫香港佛教聯合會和沙田道風山基督教墳場等團體,得到多位神父、修女、牧師、法師公開表態。跨越宗教、職業、階級,大家都支持闢建安放流產胎設施。
能結集到各界力量,她說不是因為自己厲害,換着是要爭取在大嶼山建高爾夫球場,定必無人理會。香港媽媽工作壓力大、不少屬高齡產婦,流產率不低,平均5次懷孕有1次流產。與她交接的公務員,自己或身邊親友都試過流產,明白當中哀痛。「為何一呼百應?這些事(流產)在社會存在很久……是共同經驗,但社會不公開說,大家默默見到,都認同這件事需要支持,BB得人憐憫。」「起步時較辛苦,覺得自己不做,沒人做。後期大家有共識、理念一致。我唔做,大把人做。」
她綜觀各地,都習慣將24周以下的流產胎視作醫療廢物處置,歐洲國家經歷醜聞和示威,在2000年代後開始正視問題。據她過往交流和調查所見,台灣和越南等地都有為流產胎而設的墓園,但永愛堂則應是華人地區首個為流產胎而設的火化設施,火化爐和骨灰研磨機等設備都要特別訂製或調校,可以說是里程碑,為其他地區後來者提供參考。「我希望這件事是否可圓滿結束?我們角色是小bb安息關注組,現在BB都安息了。」
尚待完善的程序
謝美兒一直為流產胎爭取「安放」、「埋置」,不敢說「安葬」;她希望火化場附設紀念花圃,從沒提過骨灰龕位。因香港土地緊張,她怕稍一不慎會挑起矛盾,令外界將成人和流產胎的殯葬對立,甚至敵視後者。現時墓地使用期一般為6年,流產胎安放地估計是3至5年,可以火化後,她認為安放位置的需求會相應減少。另一樣令她小心翼翼的,是應否就處置流產胎修例。美國心跳法案牽起「命權派」(Pro-Life)與「選擇派」(Pro-Choice)之爭。她倡議時也感受兩派的張力,例如有宗教人士認為她等同支持墮胎,曾大舉杯葛聯署。她擱下了修例想法:「讓設施先落成,人的意識會改變。」至少現在,流產胎不會再被放進黃色膠袋,有另一套識別程序。
墳場職員唔易做
尚待完善的,還有前線醫護的培訓,如能多顧及流產父母心情,將加快他們身心復元。過往,行內術語會稱流產胎為「公仔」;有醫護將流產胎放在盥洗室;有的會勸媽媽打消領取念頭,這些行徑都令流產媽媽倍覺悒鬱不忿。謝美兒曾定期到大學向醫科生講解此議題,略見成效。但近年醫護人員流失,新入職護士需重新熟習指引,人手吃緊時亦顧此失彼。她建議增聘專責的醫務社工,走幾間醫院,替流產媽媽處理領取程序、作哀傷輔導。此外,也可製作給父母和醫護的小冊子,並且簡化流程,以統一手續處理24周以上及以下流產胎,減輕前線工作量,「分別只在於24周以上到一般墓地,24周以下到永愛園或永園堂」。
有墳場主管提過,流產胎父母的情緒較複雜,會特別編配受訓和資深同事跟進安放事宜,故此她也計劃為職員作培訓。至於硬件配套,例如安放設施的環境,在她眼中已十分理想,但總有人矯枉過正,教她倒過來為職員抱不平。像有投訴說永愛園髒亂,她解釋園中鋪滿父母送給子女的玩具,是得職員通融才可擺放一段日子;白色鵝蛋石長青苔,自然不過,但職員們為應對投訴,要研究如何漂白石塊。其實,父母只願有個安放胎兒和思念的地方,暫且道別。信奉天主教的謝美兒,分享一行禪師的詩作《觀照無來無去》,說很有意思,結尾如此:「讓我們道別/以能在不久後再遇/我們今天相遇/明天將再遇/我們正在源頭相遇/在每一刻/我們在萬物中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