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
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這首《滿江紅》,許多華人,男女老幼,都琅琅上口,倒背如流。老師教落,《滿江紅》是大宋抗金英雄岳飛所作,詞作展現了岳武穆的民族氣概。
最近,張藝謀電影《滿江紅》在香港優先上映,我就想起這首名作,曾經引發了許多爭論文章,此起彼落,大家都在問:《滿江紅》是岳飛寫的嗎?
疑亦明人所偽託
事緣目錄學、文獻學、史學大家余嘉錫,在代表作《四庫提要辨證》中率先提出質疑:「《滿江紅》詞不題年月,亦不言作於何地,故無破綻可指,然不見於宋元人之書,疑亦明人所偽託。」余嘉錫認為岳飛之子孫兩代人,不遺餘力搜訪岳飛遺作,編為《金佗稡編》和《鄂王家集》,卻未有收錄《滿江紅》,甚至乎宋元人的著作也無提及。直至明嘉靖十五年(1536)徐階所編的《岳武穆遺文》,據弘治十五年(1502)趙寬所書的岳墳詞碑收入,中間沉霾數百年(眾所皆知,岳飛以「莫須有」的謀反罪名逼死,卒於1142年),又突然在明代中葉冒出來,余嘉錫直言《滿江紅》是「贗本」。
針對《滿江紅》是偽作,由余嘉錫起,詞學家夏承燾繼之。
夏承燾1961年寫成〈岳飛《滿江紅》詞考辨〉,收入《月輪山詞論集》。夏承燾主攻的着力點,就是「踏破賀蘭山缺」一句。岳飛伐金,一心直搗黃龍,金國上京黃龍府在東北吉林,而賀蘭山卻在西北,南宋時屬於西夏。「踏破賀蘭山缺」,似乎踏錯方向。反而,明代討伐韃靼人,多取道賀蘭山,弘治十五年趙寬手書上碑,恰好弘治十一年,明朝大將王越在賀蘭山進剿韃靼人獲勝。
所以,夏承燾認為《滿江紅》「出於明代人之手」,並且說作者「可能會是王越一輩有文學修養的將帥(他們的身分正和岳飛相同),或者是邊防幕府裏的文士」。
江河萬古,固不可廢
無獨有偶,香港學者饒宗頤也有一篇〈岳飛《滿江紅》詞考辨〉,初刊於1960年《香港大學文學院學生會年刊》,後易名為〈賀蘭山與《滿江紅》〉,曾收入《文轍》、《選堂集林》、《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卷12詩詞學》。饒公1959年已寫初稿,1964年改定,1976年和1988年再訂,可見饒公對此論題念念不忘。
饒公主要針對《滿江紅》「不見於宋元人之書」,提出反駁。饒公說,清代《歷代詩餘》引南宋陳郁《話腴》的一段話:「(武穆)又作《滿江紅》,忠憤可見。其不欲『等閒白了少年頭』,足以明其心事。」似乎南宋時,已有人言及《滿江紅》,可是,《話腴》的四種版本,全部都無以上這段話。這一問題還有待澄清。
饒公又點出,景泰六年(1455),湯陰典教袁純編《精忠錄》,已收《滿江紅》,可見夏承燾認為由於王越在賀蘭之捷,王越一輩有文學修養的將帥寫《滿江紅》的說法,肯定不成立。饒公相信此詞「江河萬古,固不可廢」。
精忠還是報國
岳武穆是宋代名將。若要說宋史專家,不得不提劉子健。劉子健的〈岳飛〉一文,1970年載於《中國學人》,另收於《兩宋史研究彙編》。〈岳飛〉副題是「從史學史和思想史來看」,文中討論了岳飛在歷史上的地位,從宋到元再到明,在明代達到頂點,清代下降,抗戰時再升至民族主義的新頂點。
劉子健又討論南宋求和、殺岳飛的責任問題。求和是不是更好,這是有爭議的,歷史卻沒有「如果」兩個字。至於殺岳飛,是秦檜之責,還是宋高宗之責呢?劉子健說:「秦檜當然也有責任,但是是次要的,他生前死後都受了高宗更深一層的利用。在歷史上,高宗是諉過於人,秦檜是一半負責,一半代人受過。跪在岳廟前不應該只有秦檜夫婦,也應當有高宗。」
〈岳飛〉一文,以宋代官僚和儒學的忠君觀念的討論作結,劉子健指出宋代官僚主張重文輕武,贊成收兵權。岳飛下獄,當時的文官默不作聲;岳飛子孫充軍,地方官僚還想餓死他們。
岳飛的一生是悲劇,為民族大業奮不顧身,卻為效忠的君主所殺。劉子健說:「岳飛是『精忠報國』。在傳統的普及的儒家思想,對於忠的觀念。這四個字真是顛撲不破的結晶。要忠君,才能報國。如果不被認為是忠君,在那政治圈裏,在那社會裏,根本就站不住,就無從再報國了。」
從劉子健的話,我們想到岳飛的英雄人生,無疑是兩面不討好,他一心報國,殺退金人,但求直搗黃龍。時也命也,宋高宗與權臣秦檜只想求和,高宗用十二道金牌召岳飛回京,王命難違,岳飛只能盡忠,不能報國了,岳飛見證了精忠(為皇帝)與報國(為民族)的大矛盾。
1986年,劉子健為文章〈岳飛〉添上補記,焦點正是《滿江紅》。劉子健讀遍余嘉錫、夏承燾、饒宗頤的觀點,認為《滿江紅》一定是明中葉之作:「岳飛的詩文,不獨全國歌誦的《滿江紅》,就是其他的製作,都可能經過幕客潤色。這是當時通行的,更何况岳飛以精忠過人,並不以文學修養見長?」可是,劉子健只是提出問題,並未提供答案。
英雄事迹和英雄詩
到了1980年代,《滿江紅》的真偽問題成為熱門話題,孫述宇文章〈岳飛的《滿江紅》〉,分別刊於《明報月刊》1980年9月號及台灣《中國時報》,引來不少關注,為大規模的議論風潮揭開序幕。
孫述宇有兩大論點,第一,《滿江紅》與岳飛另一首詞作《小重山》不相像,格調上,一首含蓄,一首激昂。我抄錄《小重山》如下,不妨比對: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遶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絃斷有誰聽?
第二,《滿江紅》中多用岳飛的事迹和典故,孫述宇判斷很可能是擬作,「英雄詩的題材是英雄,作者卻絕少是英雄。英雄感情是需要的,但本身不是英雄的詩人,心中卻可以蕩漾着很昂揚豪壯的英雄感情。英雄詩就是這些做不到英雄的詩人想望着英雄而創作出來的」。
岳飛的事迹,也許令後人寫出《滿江紅》,甚至可以在《水滸傳》中找到對應,小說中的宋江,其實是岳飛的投射,而《水滸傳》的故事,是抗金忠義人參與創作的。這些正是孫述宇力作《水滸傳的來歷、心態與藝術》探討的課題。
反駁《滿江紅》偽託說
上面已帶出了余嘉錫、夏承燾、劉子健、孫述宇的質疑論點,除了饒公,以下再提及兩位學者的看法,他們都認為《滿江紅》是岳飛的作品。
著名的宋史專家,除了劉子健,還有鄧廣銘。鄧廣銘不單寫過《岳飛傳》,還先後寫了〈岳飛的《滿江紅》不是偽作〉和〈再論岳飛的《滿江紅》不是偽作〉(收入《鄧廣銘全集》第八卷),力排置疑之聲。
綜合兩篇文章的見解,鄧廣銘認為岳霖、岳珂父子有遺漏,事實上,他們就沒有蒐集到一些作品,鄧廣銘甚至說岳珂在搜訪岳飛作品方面,不夠辛勤認真。另外,《滿江紅》中的賀蘭山和匈奴,都不是實指,而是泛稱,更何况北宋詩人姚嗣宗有驛壁題詩云:「踏碎賀蘭石,掃清西海塵。布衣能效死,可惜作窮鱗。」岳飛的《滿江紅》就是化用了前人詩句。至於夏承燾認為王越一輩有文學修養的將帥寫《滿江紅》的說法,本身漏洞處處,鄧廣銘都一一指正了。
關於岳飛《滿江紅》的討論,台灣學者林玫儀的論文〈岳飛《滿江紅》詞真偽問題辨疑〉(收於《詞學考詮》),是最詳細而精彩的一篇。
林玫儀總結了前人的六大疑點如下:
一、岳飛之子孫長期蒐集遺作,編為《鄂王家集》,卻未收此詞。
二、此詞不為宋元載籍及各種詞集稱引。
三、「賀蘭山」乃西夏地名,與岳飛作戰目標之「黃龍府」方向不合。
四、此詞與岳飛另一闋詞《小重山》之格調有異。
五、詞中多用岳飛本身典故,當非岳飛本人自作。
六、自戰國後,已無車戰,直至明代,方再使用戰車,故岳飛不當有「駕長車」之語。
林玫儀逐一反駁疑點,其中頭三項質疑最有力,林玫儀用不少篇幅澄清問題。
關於賀蘭山,鄧廣銘已點出姚嗣宗驛壁題詩,林玫儀再補充道,西夏與金人聯手夾攻宋,戰事不少,借賀蘭山指稱敵國重地,也是常情。至於有學者認為《滿江紅》中的賀蘭山不是指西夏賀蘭山,而是河北磁縣之賀蘭山,鄧廣銘在〈辨岳飛《滿江紅》詞中的賀蘭山在磁州說〉已斥為奇談怪論。換言之,詞中的賀蘭山就是西夏賀蘭山,岳飛是泛指、用典,又或者說,西夏也是敵國。
湮沒復出,不足為奇
〈岳飛《滿江紅》詞真偽問題辨疑〉最優異的部分,是解釋為何不見於宋元載籍及《鄂王家集》。林玫儀引靳極蒼《唐宋詞百首詳解》中的說法,指出失而復得是常事:「用文字書寫的東西,失而復見的,所在多有。如唐末韋莊的《秦婦吟》,宋元間長期湮沒,幾百年後,才見到全文。唐張文成《遊仙窟》在國內不見,近幾十年,才從日本傳回。《孫子兵書》早經不見,一九七二年四月才從山東臨沂漢墓中出土,湮沒千數百年。流沙墜簡,敦煌石室又重見了不少簡冊經卷,所以湮沒復出,不足為奇。」(見《唐宋詞百首詳解》)
那麼,回到饒公的觀點,南宋陳郁《話腴》已提及《滿江紅》,為什麼《話腴》的四種傳本,全部都無言及《滿江紅》這段話呢?林玫儀的文字,帶我們回到當時的處境。
岳飛死後,兒子岳霖遭流放,歷經二十年,秦檜死後,其子秦熺典領秘書圖籍,其孫秦塤「修撰實錄院,宰相子孫同領史職,前所無也」(《宋史•奸臣傳》)。秦檜子孫領史筆,岳飛子孫蒐集工作不易。
更重要是《滿江紅》的內容,其中「三十功名塵與土」一句,三十功名當指岳飛三十歲左右建立的功名,「塵與土」三字則說法不一,有指風塵僕僕,也有指是如塵與土般微不足道。林玫儀從後者,認為「塵與土」是指未足自珍,岳飛相信更重要的是光復失土,雪恥滅恨,主張議和的高宗看在眼裏,應感岳飛狂傲不敬,又何况「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之語,隱指高宗罔顧雪恥大義,竟然求和,可恨可怨。林玫儀總結說:「縱使當時岳珂已見此詞,亦不敢收入《家集》之中,而秦檜又力『禁野史』,故時人亦不敢錄之於冊;已編錄或提及者,亦删去以避禍。」
換言之,《滿江紅》是大不敬的「反詞」,責罵的不只是秦檜,幾乎是「鬧皇帝」。南宋陳郁《話腴》提及《滿江紅》,也删去了,到了元代,蒙古統治中原,「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吃人言論,當然也不能流傳於世,直至明代,《滿江紅》才重見天日。
本文以林玫儀的論文壓陣,恐怕讀者以為《滿江紅》一定不是偽作,最後一提張政烺〈岳飛「還我河山」拓本辨偽〉(收入《張政烺文史論集》)提出的置疑,他覺得《滿江紅》的內容有的是空話,有的格格不入,所以是「離開岳飛年代已遠、歷史知識不多的知識分子,可能是桑悅,也可能是明初的書會才人寫的」。
岳飛一心以光復為志,卻被高宗賜死,誠悲劇英雄也。以上整理了余嘉錫、夏承燾、饒宗頤、劉子健、孫述宇、鄧廣銘、林玫儀、張政烺的論點,適值張藝謀電影《滿江紅》快將在香港正式公映,或可以引為談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