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一眨眼，《重慶森林》（1994）已經上映三十年，十年人事都幾番新，更何况是三十年。今天在電影院重看4K修復版，又有新感受，真是百看不厭。
假如三十年前有看過，現在亦有去捧場的話，眼利的觀眾大概會留意到，4K修復版重新設計過片頭片尾credit，希望不是因為原版credit主演仍然是寫「王靖雯」吧，不過這個藝名可能連她本人都忘記了。以前有不少人都會較喜歡「王靖雯」與梁朝偉的故事線，貪佢夠傻夠有趣，夠傻才算是愛情。失戀之後變自戀，晚晚自言自語，冷不防原來暗戀久了更會變癡戀，潛入人家屋企的牀上撿拾毛髮。兩者都看似有少少病態，但《重慶森林》就有本事令病態變常態，甚至看起來很浪漫。
舉手投足充滿魅惑的周嘉玲
今天重看，63/633與阿菲的霧水情緣依舊迷人，毫無異議。不過，今天重新對這條故事線的另一人周嘉玲另眼相看。魏紹恩寫的書《四齣王家衛˙洛杉磯》曾經說過，這是關於五個男女的故事，就是包括周嘉玲。周嘉玲，做得好好。她的存在，有一個任務，就是為663/633對她日思夜想、神魂顛倒提供一個理由。周嘉玲完全做到了，那個理由就是，對一個男人而言，她舉手投足充滿魅惑。當你以為了解她，其實你不了解。當你以為可以擁有她，其實她永遠不屬於任何人。
戲中兩場戲，充分體現了她的魅惑之感。一場是663/633與她在家裸身纏綿，兩個人似在跳探戈，紅唇烈焰極待撫慰；兩個人又似條蛇，在衣櫃前扭來扭去，捲在一起，柔情欲望迷失得徹底。女方演得如此投入，你甚至會差點相信，兩個人當時會不會假戲真做。
另一場，是二人分手後，某夜在7-11便利店巧遇，「咁啱呀」，她主動打招呼，眼神微醺，然後在飲品雪櫃前身體典了兩典，「我都係鍾意你著制服多啲」。證明，在她心中，情已逝。問題是，梁朝偉竟然接口說「你都係」。這所以解釋了，為什麼周嘉玲聽完呢句之後，頭也不回就拿着飲品講拜拜——乜嘢「你都係」啫，根本就是沒營養沒靈光沒趣味的回覆。對白之hea，不如唔好講。梁朝偉還要大叫「你未畀錢喎」，大佬，男人老狗，冇嘢吖嘛，還要對方浪費唇舌話「你同我畀啦」，根本就是給她機會進一步確認，分手是正確的。論演出，那場戲，周嘉玲演得比梁朝偉好。
迷戀想像愛情的金城武
另一組重新覺得好睇的，是金城武和林青霞這一對。當年觀眾冇feel，可能因為二人相遇，中間不涉及情。但其實諗真，這條線寫one night，又有幾可one night stand會有真感情？更何况，二人只係one night冇stand，一個涼都冇沖就瞓了，另一個狂吃薯條冇刷牙，試問兩個人又怎會有親密結局。而這條線好睇之處，正是二人不要、亦不應有親密結局。金城武在酒店房牀上要掂都唔好掂林青霞，他做到了，王家衛決定得最好的劇情是，連墨鏡都不要多手替人家拿掉。因為，林青霞在戲中之美，是來自神秘。愈神秘，愈美麗。拿掉墨鏡，一見光，就再沒有想像。金城武演的223，是活在想像中的人，站在小食店打晒電話給全部昔日認識的女孩，是一種對愛情存在妄想的想像；而吃掉無限罐過期菠蘿，更加是超越常規愛情的迷戀想像，因為他產生fetish的對象是死物。這條沒有身體踰越只有想像超越的故事線，寫得好，拍得好，拿揑得好。
沒有223的戀菠蘿，就沒有663/633的戀制服。沒有林青霞的神秘，就沒有周嘉玲的魅惑，更沒有王菲的飄忽。三個女人，都不是兩個純情警察可以玩得起，捉得緊。
重看《重慶森林》，發現香港變了很多。首先是，關於消失。香港不再是乜乜之都，但一定是個消失之城。所有景物人情，轉個彎，別個臉，去外國走一圈再回來，就會發現什麼都沒有了。那間在蘭桂坊的小食店Midnight Express，後來不久就變成了7-11，你想食番個廚師沙律都冇，飲齋啡啦。California酒吧當然都已結業。但我更留意到的，是兩個男主角的角色身分，一個便衣，一個軍裝，兩個純情警察都有趣有情又迷人，是女孩的夢中人，而這類角色描寫，已是一罐過期停售的菠蘿。
其次是，加州。說的不是那間California，而是那種美國夢。大概以前（講緊幾十年前）真的還會聽到人說，嘩，加州，陽光與海灘，荷李活，迪士尼，開篷車……而《重慶森林》還令美國60年代樂隊組合The Mamas & The Papas重新成為pop icon。不過，California Dreamin' 此調已不再，換來的是個個假期都期盼的北上消費。夢想是什麼？是早日成為大型連鎖超市的會員。由一種嚮往陽光、海灘、空氣、身分與盛事的夢想，變成排隊消費大量入手超市貨的集體回憶。
《重慶森林》永遠屬於香港
儘管王家衛未必會再在香港拍戲，或者拍關於香港的戲，但《重慶森林》是永遠屬於香港的。影片記錄了香港八、九十年代城市起飛的象徵，連小學課本都會形容香港是「華洋雜處」之地，也意味着高度混雜與拼貼、開放與流動的城市特質。《重慶森林》的即興與非線性敘事，為港產片向國際影壇開啟了另一扇窗，一種帶着高度原創與前衛觸覺，體現後現代體質與活力，同時見證香港影壇新舊演員變成國際巨星的風采。幾年前曾經聽聞王家衛會跑到重慶拍新版《重慶森林》，但我可以肯定一句，這永遠都不會是同一回事。
《重慶森林》睇十次都不會厭，睇完之後會發覺，原來你的愛情人生會被《重慶森林》影響得好深，好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