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跟上次對藝術愛不釋手的收藏家劉文邦不同,今期「誰是收藏家」的主角孫啟越不為個人喜好而藏。他自2014年起以推動LGBTQ+運動為目標,收藏數百件藝術品,他成立的基金會,在台灣、泰國和香港大型美術館策劃過展覽,平日決定收藏與否的標準,是藝術品能否幫手說好LGBTQ+故事。
【誰是收藏家系列‧隔周刊出】
「我本身做房地產,在1980年代入市,第一個項目是在有好多傳統古董和字畫的荷李活道。」同志藝術收藏家孫啟越說身為地產商,為了買更多物業,擴大地盤,以及搞好鄰里關係,免在打樁工程期間被投訴噪音,他那時以幫襯鄰近古玩店為契機,與商戶談天。「但結果我可能不是好叻的生意人,鄰居比我精明好多。我買不到他的物業,反而被他sell(推銷)番轉頭,買了他的水墨畫。」意外收穫,是這次經驗開啟了他的收藏路。
上述地產項目在荷李活道168號,鄰近香港過往華人議事及仲裁的場所文武廟。孫啟越當年身處的華人社會,並未如今天開放,願意接納同志及其他性小眾。收藏水墨畫近30年後,他和伴侶在2014年決定開始有系統地收藏當代藝術。「山水畫靚,但我們不會看完又看,反而每次到外國旅行,都一定會去當代美術館,如紐約MoMA,倫敦Tate和巴黎龐比度。每次都一定有新東西。」
孫啟越不想漫無目的地收藏,只集中購入亞洲同志藝術:「好似我支持同志運動一樣,購入這些作品,希望社會認識更多同志的面向。」當年,他宴請友人瑞士收藏家、前外交官Uli Sigg吃叉燒,特意請教收藏策略。「他很有系統地收藏中國當代藝術,持續收1970年代到現在的作品。當然他的藏品有藝術名家,資金也是望塵莫及,但教會我很重要的心法。」
兩份叉燒,他們吃了近3小時。孫啟越憶述:「很記得Sigg問我:做收藏有什麼目的?很多人收藏是想為客廳裝飾,或者投資,希望將來升值。我說我收藏是為支持亞洲同志藝術,沒打算賺錢或裝飾。」Sigg回應道,這樣很好,但若要推動同志議題,把藝術品擺在公司沒用,「你要擺展覽,才有個平台跟大眾溝通」。孫啟越形容,「所以從day1開始,藝術品靚不靚就不是我要考慮的,做收藏要減低個人喜好,以目標為重」。
孫啟越於2014年成立驕陽基金會,2017年在台灣台北當代藝術館、2019至2020在曼谷藝術文化中心,以及2022至2023年在香港大館,以「光•合作用」為題,展出不同面向的同志藝術作品。在大館的一次,更是香港首個以LGBTQ+為題的大型展覽。
這些展覽中,大約只有三分之一是孫啟越和基金會的藏品。他說平日自家藏品只是給策展人的研究材料,「我們收了幾百件,策展人可以用,也可以發掘不同藝術家,可能我收藏的一件不是最適合,但藝術家有其他作品,那策展人就再去傾,或委約新創作」。目前孫啟越和基金會有約300件藏品,孫啟越說策劃首個展覽前,他收藏的頻率最多,因為要有足夠數量,才能說服美術館給予展覽機會。另一個前期困難,是不敢肯定藝術家本人的性取向。「資深一點的藝術家,很多沒有出櫃,只道聽塗說,猜他們是同志。但我們不能貿貿然標籤,要跟他談,或查資料,得到他允許擺展。」
7年過去,社會對多元性向接受更多,孫啟越能感受到尋找參展藝術家愈來愈容易。他近來開始關注非同志藝術家的同志藝術作品,如中國畫家岳敏君的《蜀葵與白雛菊》。岳敏君最有名是畫呈笑臉的中國人畫像,2020年起,他轉為用「花」創作新主題,原本嘻嘻大笑的臉龐,現在變成一朵花。《蜀葵與白雛菊》上的兩朵花,孫啟越認為分別代表了張國榮和唐先生。他解釋:「是不同季節的花,不應該一起開。借用了這兩種花,岳敏君隱喻張國榮和唐先生被認為不應該在一起,但事實上一起了,又開得燦爛。」
參展藝術家不一定是同志
「我們有不同性向、性別認同的藝術家,直的有,LGBTQ+的都有,參展不等於表示是同志。」孫啟越說,或許是不是同志,將來甚至不再重要。2022至2023年基金會在大館設展「光•合作用三——神話製造者」,分為3部分:酷兒神話(中國同志歷史)、身體政治(社會及法律對同志的限制)和酷兒未來。在最後一章,策展人告訴觀眾,當人們不再介懷自己和別人是否同志、是什麼性別,多樣的社會,可能會更美好。
又如藝術家陳惠立的《站在遠方的你:九龍公園(2022)》,畫中地點本身是被指為同志社群的「cruising spot(交友地點)」,雖然畫家本人未必有這層意味,但孫啟越說畫作在同志藝術展覽中依然合理,因為這是香港同志社群過往被歧視和排斥,沒有主流渠道交友時的共同經歷。孫啟越指,「我們都不會講誰(藝術家)是誰不是,觀眾應該看作品,自己感受,或者去問藝術家」。
孫啟越近來購入藏品的途徑,除了畫廊和藝博會,還會直接向藝術家委約。曾在基金會展覽展出、酷兒剪紙藝術家西亞蝶的《斷袖》和《分桃》就是兩例。西亞蝶本來的作品較小幅,為了在展覽中更受矚目,孫啟越希望他做得更大。這兩幅畫的長闊均超過130厘米,講述漢哀帝不忍驚醒男寵,寧願割斷衣物袖子的故事,孫啟越指要讓觀眾知道同志不是外來文化。
藏家與藝術家「互相幫助」
眼見西亞蝶從以民工身分自居,到今年參與第60屆威尼斯視藝雙年展主展,成為國際藝術家,孫啟越感到欣慰。收藏家和藝術家的關係,可以是互相幫助。「展覽那邊他幫了我一把,藝術事業上我也希望幫他一把。」孫啟越補充。
集中收藏一類藝術,可令藏庫更獨特,但會否影響藝術家創作方向?孫啟越就認為,這不是收藏家應該考慮的事情。他不認為當藝術家願意刻意順應市場方向,就可致富,「現在的藝術仍然五花八門,沒有說哪一種一定是主流方向」。至於該如何判別藝術品是否真誠,孫啟越就會跟基金會團隊商榷,「有時用Zoom傾下,作品是否適合我們,是不是好藝術和具前瞻」。
他指任何人做收藏,都會有預算限制,無可能「傾家蕩產」。近年他跟藝術家白雙全,以及古根漢美術館的朋友在深水埗,試用100元收購攤檔的舊物,他的收穫是一塊印着彩虹旗的運動獎牌,以及一本印有張國榮的舊雜誌;同志議題,始終是他的心頭好。未來孫啟越還有哪些方向想做到?他說Sigg依然是他的參考對象,Sigg以百科全書的方式,購入中國當代藝術代表作品,他則想把亞洲各地的同志藝術納入,累積一個能反映當代同志藝術實况的藏品庫。
比起收藏家,孫啟越更是「展藏家」,收藏作品的目的就是展出。「藝術家也不會希望好畫作只是收在倉庫,沒機會再見天日,我們的目標是展覽,相信藝術家也會開心多些。」另邊廂,他亦購入表演、裝置、錄像和雕塑藝術:「不止性向、性別要多元,藝術品媒介本身也要多樣。」
今年,表演藝術家莊偉在威尼斯雙年展的表演Falling Reversely,講述亞裔人在疫情期間被racial attack(種族攻擊),他和團隊用身體展示,互相溫柔扶持解決難關。孫啟越收藏了這件作品的錄像和「表演權(Performance Right)」,日後可用同樣方式重現表演,讓本來單次的表演作品,變成有商業價值的「collectable item」(可藏物),直接支持藝術家。
不賣慘 任何人都可以是小眾
曾有台灣記者問他,過往基金會辦展的地方,對同志議題相對較包容,是否「preaching to the converted(勸別人相信他們已經相信的東西)」?孫啟越指不盡然,就算在看似多元的泰國,仍未有足夠的同志伴侶權益,醫療程序中,同志仍處弱勢。不過,他志不在賣慘,反而希望以同志藝術,讓人看見任何人都可以是小眾,有難受的時刻,因而有多份同理心,不論是愛情中的困惑、年老體弱,還是孤獨。同時,同志是社會一部分,「不應該躲藏在陰暗角落,而是要驕傲站出來,讓人見到」,如太陽,如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