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認識你的第一天,你就邀請我們走進你的家。
對我來說,這是不可思議的事。但於你而言,這是每年秋天的慣例。畢竟,自從你創立了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開始,每年總是有幾個月,世界各地的作家都會聚集在這個安靜得像沉睡的貓的城市,而華人作家自動加入了你的「秋季文學俱樂部」。如果房子就是一個人的心,你的心不斷包納不同的人,其中有許多人來了又去,而你的家就是一個文學聚會場所。
房子是一個人內在世界的反映,當我走進去,首先感到腳下那一塵不染的木頭地板油亮溫暖,然後看到客廳中央有一張長方形木桌,那將會成為以後許多個晚上,不到凌晨也不會完結的聚會所在。牆上掛着特別的掛飾,在聚會中,當大伙談話興致高昂,酒酣耳熱時,我總是一邊細看你家的陳設,一邊放空。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
聚會裏,有幾位是你在愛荷華的朋友,包括唐教授、住在附近的T,還有當時正在愛荷華大學任教的翻譯家J(他們是鐵腳,每次都會列席),當然還有我們四人——兩位中國作家徐和金、台灣學者應,還有我。人多的好處就是,不必每個人都參與談話,我常常都是觀眾,有時候,當我把視線轉向你,你也是靜默的,只是在享受着熱鬧的氣氛。當年,我還沒有開始使用智能手機,總是隨身帶着袖珍的數碼相機,可是在那房子,我幾乎沒有拍過任何照片,尤其是保羅的書房,那疊舊報紙和打字機,主人彷彿待會就會回來那樣。對我來說,探問和拍照是一種冒犯,而且,或許他一直在房子裏——人是因為被思念和記住,才會存在。
那段日子,你非常健康靈活,我常常忘記你是長者,你對每個人都很親切,有時會開車來大學的賓館,接我們到不同的地方去玩。例如,某個早上,你來載我們到河邊的餐廳吃早晨自助餐。「那餐廳可以看到瀑布。」你說。那天很冷,而且下雨,在落地玻璃的餐廳內,我一邊聽着窗外不知是雨還是瀑布的聲音。你忽然對我和金談及了對年老的感慨和憂慮,我只能擔任聽眾,適時發出一些問題,讓你說你想說的。當時的我,只是在想像老去,而我無法把你和年邁聯想在一起。我總是覺得,你的靈魂只是比我年長最多十歲,但我沒法說出這句話,以免被錯當作是虛偽的恭維。
某次在你家聚會,你一見到我,就微笑地指着我,對金和J說:「你們看她,打扮穿著多好看。」我愕然,也高興,其實真正好看的人是你啊。每次看到你,無論是在家或在外面,你的頭髮總得梳得貼服、一定塗口紅、眼鏡配合臉的形狀、精緻的耳環閃亮地垂在臉的兩旁、毛衣和裙子都搭配過,無論顏色和花紋都優雅高貴。每天精心裝扮自己,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現給世界,是一種生命力。你就是那種生命力非常旺盛的人。某次在你家待到深夜,不知為何聊到你的旗袍,有人問,你曾經很喜歡穿的那些旗袍都到哪裏去了。你就細細告訴我們,你最深愛的幾件,如何找師傅量身訂製,在哪個場合穿過,最後又送給了誰。有人驚呼:「你怎麼要送人﹗」你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也有留着一些。然後又仔細描述那些旗袍的式樣和布料。沒有人提議要你取出旗袍,因為大伙兒一起想像旗袍比看到旗袍更有趣。
某個深秋的午後,我到大學城的市中心藥房採購,不料竟碰到你,我們都是一個人,寒暄了幾句,我問你要去哪裏,你沒有回答,只是把眼睛看着別處說:「你有事忙,你先離開。」我沒法忽略你臉上的表情,那是一種在群體聚會時沒出現過的神情。有社交恐懼的我,盡量神色自若地說:「我們去附近喝咖啡好嗎?如果你下午沒有事的話。」
在咖啡座,我們沒有特別談到什麼。我當時只是以一個同是寫作的人的心情去想,不要查問你的文學成就,不要那麼疲憊,在某些時刻,還原成日常的普通的人。我們只是閒聊,一起虛度一些珍貴的光陰,純粹的互相陪伴。
最後一次到你家的聚會,從下午開始。在那漫長的聚會中,你說了好幾次:「你們要走了﹗」嘴角帶笑,眼神不捨。為什麼經過那麼多生離死別,你對捨不得的感覺仍是這麼鮮活?或許因為你的心,就像你的房子,由始至終都是打開的,沒有任何事會真正擊潰那個柔軟的心。秋季文學聚會的長餐桌上總是擠滿大家帶來的食物,那麼到了隆冬,你獨自在家裏的日子,都吃什麼?大家婉轉而輕鬆地表達帶着擔心的關心。你立刻打開巨大的冰箱,給我們展示滿滿地塞在那裏的食材,說你每天都會用蔬菜和煙肉做三文治。
我總是覺得,你仍然在那個有木地板的房子,因為你就是會一直被記住和想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