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年底終於傳來好消息——巴黎聖母院完成修復,並於12月8日重新對公眾開放。2019年的一場大火幾乎將這座擁有850多年歷史的古老教堂化為灰燼。火勢爆發時,熊熊烈焰吞噬了這座位於巴黎正中心的地標建築,尖塔在眾目睽睽之下折斷,木製屋頂燃盡,磚砌的拱頂也隨之崩塌。這一幕讓世俗人為之心碎,許多人甚至在隔岸目睹火災時當場落淚。
一場大火揭示了宏偉壯觀建築背後的脆弱結構,並突顯其融合多個建築時期修葺的稀有價值:聖母院並非一次過完成的作品,而是數個世紀以來經歷無數次擴建的結晶。各部分建築相隔數十年甚至數百年才逐步完工,成為不同時代下技藝與風格的載體。在大火前,其實聖母院的尖塔原已圍上鐵架,正準備大規模維修和清潔工作。怎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讓原欲修復的部分也化為烏有。
多番修建 映照歷史變動
聖母院「砍掉重煉」的特質,無疑在歷史上是一個持續不斷的循環,這或許與它所處的地理位置息息相關。位於塞納河上的西岱島(Île de la Cité),這片孤島最初由高盧(Gaul)部落的巴黎人(Parisii)聚居而形成了基本文明社會的雛形。這個「城市之島」長期成為羅馬帝國及法蘭克王國等爭奪,具宗教與政治意義的小城鎮。這小島曾被命名為盧泰西亞(Lutetia),羅馬人在此建立宮殿,公元358年羅馬皇帝尤利安曾駐留於此,這是巴黎史上其一重要事件。隨着基督教(Christianity)的興起,這座島嶼的宗教性質發生了劇變,原先的羅馬神殿逐步被基督教聖殿所取代。一個多世紀後,法蘭克人(The Franks)正式進駐巴黎,經歷多次王朝更替和修建,在13世紀時更興建木製塔尖結構(spire),反映巴黎以至法國人民的信仰已經融入生活和藝術之中。每一次改動也恍似映照出巴黎自身的歷史變動,特別是在18世紀的法國大革命期間,由於天主教被打壓,令聖母院嚴重失修而幾近荒廢,尖塔都因為失修而被拆卸。直至拿破崙與天主教廷和解後,聖堂才得以重修,而拿破崙亦在聖母院內加冕為皇。
今天所見的巴黎聖母院,其規模處於哥德式的高峰時期,聖堂內部擁有尖拱(pointed arch)及肋拱穹窿(ribbed vault),在12至13世紀逐步形成。聖堂最早出現的部分是位於後方的聖壇區域。隨後,建築逐漸向聖堂西面延伸,陸續建成高聳的中殿與側廊。這些結構如列車車廂般依序連接,最終成就了巴黎聖母院今日的規模。聖堂的擴建過程猶如層層疊加的洋葱圈,從平面來看,聖母院比其他教堂多了一層迴廊(ambulatory),這一部分在建設過程中不斷從教堂的核心以「十字形」向四方擴展。隨着後殿部分愈來愈高,為了支撐這龐大的結構,飛扶壁(flying buttress)被用作支撐以鉛和橡木製作的厚重屋頂。這些結構將壓力卸向地面,成為哥德式教堂最具代表性的特徵之一。
尖塔燒毀 擊碎「永恆」神話
這個城市景觀的獨特視角吸引了無數藝術家來到塞納河畔寫生,例如較為當代的馬蒂斯(Henri Matisse)、霍普(Edward Hopper)及畢加索(Pablo Picasso),他們的作品都捕捉到了尖塔帶來的視覺震撼。聖母院因兩側河道的寬闊分隔而顯得尤為突出,鶴立雞群。無論身處城市的任何角落,聖堂的全貌都能一覽無遺。尖塔的高度與居民生活圈距離,不僅象徵了中世紀居民對宗教生活的精神依附,也承載着世俗人對聖母院「永恆不倒」的想像與信念。然而,這種象徵卻在火災中被徹底改寫。由法國建築師杜克(Eugène Viollet-le-Duc)於19世紀修復的尖塔,在大火中化為烏有,聖母院的屋頂瞬間成為一片光禿的廢墟。當藝術家通過創作,嘗試將聖母院的永恆印象植根人心時,倒塔卻在瞬間擊碎了這種文化建構的神話,令情感依附的世俗立時感到惶恐和不安。
修復原貌 內部迎新設計
這場火劫因而引發了廣泛的討論,建築及藝術界人士紛紛提出各種可持續的修復方案,有人認為燒掉的尖塔只是在19世紀的添加物,與本來的原設計並無關係,應該以新設計反映當下社會關注的議題,激發起創新與保存的辯論。法國總統馬克龍承諾務必在5年內完成修復,並一度考慮以籌辦競賽來甄選一個新舊並融的方案。然而,考慮到當時坊間流傳的方案過於天馬行空,以及在涉及時間的公眾壓力下,他最終決定煞停這些新設計,堅持完好地修復(restore)聖母院至原有的樣貌。在復修過程中,新方案添加了高規格的防火標準,在屋頂架下裝有一套煙霧探測裝置及灑水系統。團隊先加固大火後變得脆弱的飛扶壁,用了兩年時間清除火場的亂局,逐一把本來熔掉的維修鐵支架移除,才能按照以往的舊紀錄、相片及建築物三維掃描檔案,鉅細無遺地重新學習屋頂和尖塔的中世紀建造方式,並以現代方法預製並運送到工地上。
除了重建受火災摧毁的屋頂和尖塔,聖堂內部也迎來了一些符合現代需求的創新設計。法國設計師巴代(Guillaume Bardet)構思了一系列新禮拜家具,包括祭壇、講台、大教堂座椅和洗禮池,均以青銅製作,符合1962至1965年梵蒂岡第二屆大公會議的「一切從簡」原則。1500張橡木製成的聖堂主日椅和跪櫈,則由曾為新型法國TGV列車設計「T」燈而享負盛名的新進沃特林(Ionna Vautrin)負責籌劃。椅子筆直的設計,除了易於堆疊,低調平實的新外表旨在達至美學平衡,還理順本來令人眼花撩亂的「棋盤」地面,強化了禮拜空間的軸線。此外,承襲巴黎奧運的再生設計,3口刻有「PARIS 2024」字樣的奧林匹克「勝利之鐘」已經宣布成為聖母院的教堂鐘,準備為城市報時賦予第二生命。
上一次暫停後重啟聖誕彌撒,已是法國大革命結束後的1803年。今年,在經歷為期5年的修復工程後,聖母院終於趕及在聖誕節重新舉行報佳音彌撒。作為法國道路象徵的起點,聖母院曾在拿破崙時代成為帝國高速公路計劃(Routes Impériales)的「零公里」(Point Zéro)所在地。如今,聖母院以這一「原點」為契機,年底如期敞開封閉5年的大門,向世人展示其悠久歷史與重建過程。
作者簡介:戰後建築研究檔案(FAAR)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