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唱達人﹕林生祥 溫暖而堅定 歌聲守護台灣土地

文章日期:2017年09月24日

【明報專訊】灣仔夜晚,林生祥抱着自創的六弦月琴,在酒店外彈唱《毋願》。

客家話「毋願」,是不願意的意思,「新開路剖庄,煙囪管通天」,他安靜吟唱,一座石化廠建成了,村民看着家園變化,仍堅持說我們不願意。

面前是香港的窄街,樓與樓擠在一起,車來車往。這把從台灣而來的聲音,溫暖,讓人感知身邊環境的冰冷,而堅定,包裹聽者心裏頓生的脆弱。

如此力量,自歌者而來,也自他唱的故事而來。他們喚自己的家鄉為「庄」,這個字同村莊的「莊」,不過筆畫比較簡單,「土」外覆一層,把土地好好保護着。

一場社運 帶音樂回老家

多次踏上台灣金曲獎舞台的林生祥,今年六月剛憑生祥樂隊專輯《圍庄》上台領走了壓軸的「評審團獎」。眼前的他,穿着寫上「把自己種回來」的黑T恤,言談散發着鄉間人的親切。林生祥家鄉在高雄美濃,是台灣南部著名的客家文化區,他生於豬農家,住傳統三合院。高中時,他離家到台南讀書,學會了結他。

一九九一年,林生祥北上讀淡江大學,翌年他與鍾成虎等人組成樂隊「觀子音樂坑」,此時家鄉開始醞釀着反興建水庫運動,參與者有鍾永豐。這位往後與林生祥合作無間的詞人,一手將他拉回美濃,那是一九九八年,翌年「觀子音樂坑」改組成「交工樂隊」。

嗩吶聲滿載集體回憶

《圍庄》裏聽到嗩吶聲,十八年前,林生祥早試過把它放進交工樂隊歌曲《我等就來唱山歌》,以音樂介入鄉親的社會運動當中。他猶記得當時,「很多鄉親每次看到我就說,生祥,那嗩吶一起,我眼淚就掉下來了。」樂器聲召喚了他們的共同記憶:「不管是結婚,或是廟會,或是有人過世,只要嗩吶聲音一出來,就表示有大事。」做「運動音樂」,林生祥有個想法:要先讓音樂運動起來。所以他先反思音樂形式,抽取了婚喪喜慶、客家八音裏嗩吶等元素創作新曲,來喚起集體的情感。

林生祥說,對台灣人而言,嗩吶是一種「魔幻」的樂器。許多年後,林生祥與鍾永豐仍是好拍檔,所組的生祥樂隊擴編成七人,再度加入嗩吶,說的卻是另一個故事,那是別的庄,另一個守護土地的故事,比美濃反水庫更持久的抗爭——反五輕運動。

反建煉油廠 後勁人抗爭25年

後來高雄後勁的人們都記得,西服店老闆劉永鈴爬上燃油廠燃燒塔,拉起「反五輕」的橫額的畫面,敢作敢為的他,被視為「頭號環保流氓」。「五輕」,是石化公司及政府未理居民抗議而興建的第五輕油裂解廠,後來居民獲允諾二十五年後關廠,這些年庄裏人片刻不鬆懈,才令企業最終反不了口,在二○一五年底如期履諾。

《圍庄》專輯裏的《拜請保生大帝》還記載了運動中另一個傳奇情節。反五輕另一名主將李玉坤在曲中唸白:「今有中油煉油廠,污天染地四十冬,日本走後國民黨,擴增石化顧人怨……奈何政府強壓迫,異象連連庄人驚,拜請老祖賜聖筊,全庄共志反五輕」,當年李玉坤就是這樣請示神明,結果連續擲出六個聖筊,讓居民深信運動得保生大帝支持。

「後勁反五輕的運動是跟廟宇文化結合在一起,閩南庄廟宇的音樂文化跟北管音樂有關,所以我們挑了北管做這張專輯其中一個支撐,這是為什麼我們專輯裏頭會放了《火神咒》跟《風入松》這兩個北管曲目」。林生祥哼了哼《火神咒》的樂句,解釋將這句的變奏寫成專輯第一首歌《欺我庄》的開場,響亮的嗩吶聲這次代表的,是北管音樂元素。台灣民間音樂有南管、北管,相比起南管婉約,北管高亢昂揚,在廟會、節慶場合都常聽到。

傳統月琴結合結他

土地的故事,由在地的聲音來說。林生祥手上的樂器是月琴和結他的合體,因為月琴音高,他將兩條弦加成六弦,琴造厚些,有了中低音,像他這晚一人solo,一部琴就夠用。問他,為何當月琴手?「因為我還是有我自己的文化根源嘛,如果全面從西方角度去思考聲音的話,西方的樂手大概都比我們厲害多了」 。

生祥樂隊裏,除了林生祥和鍾永豐、嗩吶手黃博裕,還有打擊樂器及二胡樂手吳政君、結他手大竹研、貝斯手早川徹、鼓手福島紀明,「現在樂隊編制愈加愈大,不過可能也跟要書寫的內容有關,像這次我做這張專輯,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要插電,所以我都是用電樂器寫歌。因為寫工業,我覺得烏煙瘴氣,所以給它插電,讓它有工業感」。專輯之中北管與搖滾、龐克碰撞,將傳統民間音樂當作出發點再發展,始終是林生祥的創作方向,他說這是自己音樂及情感上一個很重要的依靠。

客家話唱閩南鄉故事

《圍庄》,控訴的是石化圍庄。林生祥為創作實地考察,跨出家鄉,到訪後勁這個閩南庄。他一直都唱客家話,這次唱後勁的故事,讓他考慮語言的問題,但與劉永鈴碰面後,他想通了:「我去到他們(當年運動)的大本營,就是後勁的鳳屏宮,劉永鈴看我走過來,就說,你是那個阿祥呵?我問你怎麼知道?他說,我有看電視啊,有看到你演出啊,看到你的歌我都會很專心的聽。」

「美濃運動大部分是老師、知識分子出來帶領,可是後勁那一邊呢,非常草根,都是市井小民,他們很會打架,民風非常強悍」,「聊起來之後呢,我卻感覺這些長輩跟我在美濃搞運動的長輩很像,談吐、氣質有很相近的地方。我突然有一個感受跑出來:他庄是我庄。」於是他放心用母語唱出他與後勁人共同想表達的信息。

林生祥曾經也寫國語歌:「可是並不出色,但我用母語演唱、寫曲也很自然,表達最準確。」他從未視客家話為創作的障礙,反而認為像導演侯孝賢的長鏡頭一樣,是生祥音樂的藝術特色:「華語圈子有指定的國家語言,就是所謂的普通話,我們用這個話來唱歌,大家都聽得懂,可是再把它放大來看,如果想要讓世界的人聽得懂,那是不是全部都唱英文歌就好?答案大概是否定的。因為這不見得要這麼做,對不對?」

刻意區分 令客家音樂邊緣化

林生祥二○○七年曾憑《種樹》獲第十八屆金曲獎《 最佳客語專輯獎 》及《 最佳客語歌手獎 》,當年他兩度上台,宣布拒領獎項:「因為金曲獎最早其實沒有特別把客家語或原住民語拉出來(分類),拉出來之後,很多人都以為是保障名額,保障給客家人、原住民,事實上並不是」。他相信這些音樂有力跟國語作品競逐獎項,「比如這次年度專輯就是由原住民歌手桑布伊拿走的。」

「我跟朋友聊天,就問他說,你知道去年是誰拿走最佳客語專輯獎或最佳客語歌手獎嗎?大家全部都忘光了,所以你把它(客語音樂)放到比較激烈的競爭狀况,如果跑得出,大家永遠都會知道你這個音樂。現在這樣的分類反而是把客家的音樂打到更邊緣的位置。」

「就勇敢表達嘛,不要怕」

林生祥說話時專注看人,眼神坦率不銳利,語氣溫和,即使站到頒獎禮台上表態亦一樣,也未會怯場。今屆金曲獎,他在咪高峰前呼籲眾人參與反亞泥採礦破壞環境的遊行,同場為社會議題表達立場的不只他一人,歌手張震嶽在開場表演時舉起「沒有人是局外人」毛巾,力撐原住民權益。近年台灣演藝界敢於發聲的同行者多了,林生祥說:「台灣歌手在一些社會事件或政治上的表態愈來愈直白,以前比較早期的時候,很多歌手不願意表態,現在的歌手比較願意直接表達他們心裏想的事情,有些歌手在社會上還是有影響力嘛。」

「我認為是好事啊,表達自己的想法,就勇敢表達嘛,不要怕,這是一種價值。早期台灣人也不能自由表達,有白色恐怖啊,才會關了那麼多人。這畢竟有前輩在民主運動、政治運動犧牲很多,去換來共同的社會價值,真的不是憑空得來的價值,是奮戰過的。」

繼續說「不願意」

《圍庄》最後一首歌《動身》,呼應《拜請保生大帝》。隨着五輕關廠,「保生大帝已經扭(捉)到石化魔神,蟲仔鳥仔汝等做得(可以)動身矣呀」,自然與人終於得以重拾生機,歌曲英文名字是Moving On,希望眾人為保護土地繼續努力。林生祥這一晚唱《毋願》,嘆的是現在雲林縣遭受「六輕」煉油廠污染,破壞未止。「還有人毋願,議論討公道」,車聲偶爾蓋過他的歌聲,但他一如過往唱下去。

為了未來,生祥樂隊去年在台灣校園巡迴,「大學生自由度比較大,把這些資訊丟給他們之後,因為他們不是每一堂課都要上,有時候會有空,如果真的發生有什麼跟石化有關的事情,要出來聲援或做什麼的時候,他們比較有機會可以走出來」。下月在香港中大校園,林生祥會再把他的月琴和團員帶來,這次可能會叫觀眾記得,香港人其實也有自己的「庄」要守護。

■生祥樂隊《圍庄》香港演唱會

時間:10月18日周三晚上8:00至10:00

地點:香港中文大學邵逸夫堂

票價:$200(學生$80)

購票網址:www.ticketflap.com/sheng-xiang

文﹕曾曉玲

圖﹕黃志東、山下民謠提供

編輯﹕屈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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