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知巷聞.Ways of Urbanist Seeing(3)﹕慵懶地老去的觀塘

文章日期:2018年03月25日

【明報專訊】明媚午後,婆婆讓陽光曬着臉,瞇上眼,像貓,把慵懶融在空氣中。

背對觀塘市中心又拆又建的喧鬧,是聽得到有鳥在鳴的翠屏。

今次與攝影師蔡清而(Natalie)共行,她亦研究城市,最重要的身分是翠屏街坊,Natalie說要帶我看Ageing,變老的地方,變老的人。

佔領空間 石桌棋戰膠箱打牌

把港鐵觀塘站那方當作起點,由觀塘泳池經翠屏南邨、北邨至Natalie的家寶珮苑,一條翠屏道貫穿整個住宅區,從倫敦讀藝術回來半年,她逛着自己成長之地,覺得住這裏「好好彩」。這是一個半開放半隱蔽的地方,在翠屏道兩旁已有不少花槽、商場平台等公共空間,並不需要在邨內左穿右插,但居民在如此近馬路的空間活動,卻也自在,不同另一面商業、工廠區繁盛,翠屏在觀塘自成一角。

在南邨翠櫻樓地下,有個「雞寮村居民聯誼會」,裏面放些舞獅裝備、錦旗與神像,一位穿西裝外套的老伯經過,說大約兩年前八十幾歲的醫生年紀大,把舖位讓出成為聯誼會。老伯說自己都已九十九歲,「來香港七十幾年,住在這邊六十幾年」,往花圃努努下巴,「那時這些樹都未種。以前我住上高第八座,七幾年的時候塌樓……」到今天還是有不少人把這裏喚作「雞寮」,六七十年代的徙置區,一九七二年「六一八雨災」導致山泥傾瀉,淹沒木屋,死傷枕藉,再重建安置居民,這是翠屏與邨內很多老人的過去。老伯耳聾,聊沒幾句又散步去,腳步倒快,沒半分鐘就走遠了。

老人停歇 豐富空地意義

下午是空間最得盡用的時候,Natalie說此時只有兩類人,老人與學生,而老人走一會便會尋個地方歇歇,移動與停留之間為各處空間賦予了意義。翠屏商場對出的公園、空地最熱鬧,石桌上的象棋棋盤是個大戰場,十五、六人圍住兩名高手對戰,「食個炮好呀。」「仲唔將?」「抽番隻車啦。」我們觀戰一局(他們叫一「板」),原來戰場不設「排隊跟機」,高手下了一盤又一盤,旁人一直口頭參戰。

石桌戰場鮮見女性身影,一眾婆婆更有「諗頭」。從店舖取來發泡膠箱,豎一個橫一塊,即變客家牌桌。記者用蹩腳客家話打個招呼,婆婆眉開眼笑,紛紛說家鄉,都在惠陽縣。他們每天在此處聚三四小時,有時警察會來趕,嚴禁聚賭——正說着就打完一局,一個婆婆掏出三蚊。四時左右散band,才見到開枱都有小智慧,添姐從疊着的發泡膠抽出幾支固定位置的木筷子。我們又跟着她把椅子整整齊齊放在附近超市旁的樓梯底,她說椅子都是大家拾來的,她趁這區換了新區議員,向他建議不要清場,「我說老人家都要有些娛樂」。民生無小事,添姐亦因聽到老街坊因裝修過的公廁沒扶手鐵通,如廁後站起有困難,要求加裝,她上了80歲才發現確是有用,還說「最低工資28元,我都爭取過」。

配套好 老區一樣好

婆婆散場到街市買餸,我們隨行看老了的地方。在翠屏街市轉角位,看到天花板鋪塵一片黑,這一角不在領展局部翻新的範圍內。賣香燭、紙紮品的舖位,站着三十多歲的年輕老闆李生(左圖),「我之前個樣仲後生呀」,搬舖後白髮增不少,他原先在對面一排臨街的舖位,「那邊要翻新做食肆,我就被踢過來這邊」,光鮮舖位在空置,李先生這一角旁邊天花卻破舊,他倒不渴望全面翻新﹕「我們是羊,羊毛出在羊身上,較冷氣的話,租都唔同晒,不是一倍,是兩三倍。」他也住翠屏,是Natalie口中老人學生以外的一群,「老區有老區好,老不老不重要,看配套足不足」,李先生食住花生說,「呢度唔錯㗎」,一數數出歷史檔案大樓,笑自己,「雖然也沒進去過,它看起來封得密」。老套講句老區人情味,「畀人check身分證,街坊一個個行過笑我,哎吔,你又畀人check呀?」婆婆來買四蚊火柴﹕「帶唔夠錢,聽日還番一蚊畀你﹗」

居民看不慣新豪宅 小販期待變中環

翠屏的人與地仍依原有格局緩慢變老,觀塘另一邊索性要蛻掉舊殼。記者住近觀塘,是「半個街坊」,與Natalie走出寶珮苑,經過和樂邨,穿入鬧市,看不慣與環境違和的豪宅觀月樺峯,想念瑞和街街市旁容納各式小販檔的鐵皮屋仔。於是我們也訪問APM商場附近,小販檔搬進的同仁街臨時小販市場。在上層遇到內衣檔員工陳女士,生意冷淡,她在拔艾草的葉自用。二○一四年開始守在這個大鐵籠裏面,二○二○年即將搬到物華街及康寧道交界的永久市場,陳女士雖嘆臨時市場走道窄、人流少,但住觀塘多年的她,心底期待重建後的新模樣。「好喜歡觀塘」,她的聲音溫柔有盼望,「塘的水不多,足夠養活人」,在她眼中,這地將來屬於有消費力的後生一輩。「我希望日後的觀塘就是過往的中環,雖然𠵱家搵唔到錢,但我好想留在這裏,有冇命睇得到就唔知。」我想起外面連接着豪宅那黃澄澄的商場地盤,但願孕育出來的城市新生,不辜負她的誠懇。

……………………………………

改造老人老區 不止安老 / 文//黃宇軒

有段時間,我每天上午都會在我住所下的大型商場中,遇上一位坐輪椅的老人家。看來年逾八旬的婆婆,總是在商場大堂正中心。只要是上午,無論是什麼時間,她都會獨自在那兒靜靜坐着。我開始猜想,那是她最想做的事嗎?是她要求傭人或家人將她推到那兒的嗎?她為何願意在商場正中心,眼望四周?每次想起這位婆婆,就會想起老齡化城市的討論﹕論者稱,我們要思考「8-80的城市」是什麼模樣,不要再只假設城市只有30歲的用家或正值壯年、運動員般的公民。所謂8-80,就是指從8歲到80歲的公民都可盡情享用的城市。世衛出版過「全球老齡友善都市」的手冊,這規劃角度早就進入了政策議程。

問題是,每當談到「老化」城市的空間想像,大部分討論都會立時跳到安老服務的供求和無障礙城市等討論,毋寧是把老年這生命歷程,只還原成「退化」和「限制」的想像。例如,去年就有新聞提到,一些荷蘭城市,研發讓老人用智能電話,改慢交通燈速度。但如果反其道而行去想,老年這生命階段,可帶給我們什麼空間和社群的想像?去年來過香港演講,日本社區設計工作室Studio-L的出野紀子曾提到,空間設計應促進人們跟比自己大20歲和小20歲的人做朋友。我們大概可由這理念出發,先去看看,在「限制」之外,其實所謂「老化」中的社區,人們是如何改造空間的。

……………………………………

打破公共空間規劃 / 文//蔡清而

從倫敦畢業回港以來,既期待又擔心會來的變化。在那邊會常介紹自己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但在香港卻一定會告訴別人,我是在觀塘土生土長。在過渡期沒有正職的我,不想終日在家中,便經常到屋邨出大馬路的直路走走,大約來回二十分鐘的腳程。沿路沒有任何精彩令人興奮的事物,全都是一座又一座公屋居屋和形形色色的公共空間。連貫整個翠屏的是象棋石枱、花槽和使用它們的老人。每天經過這段路的時候,大大小小公共空間在寧靜與熱鬧中的平衡,令我能在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之間慢慢過渡。

公共空間作為一群人在社會上交集的空間,各人的社會背景都大不相同,在我眼內是十分烏托邦的地方。在觀塘這例子中,他們的共同背景只是在邨內居住四十年或以上,由孩子成為父母、祖父祖母,甚至曾祖輩,縱使他們的下一代都選擇搬出觀塘了,但他們不約而同都說這麼多年住在觀塘,是一個明智的選擇。現在他們的生活就是每天早上先去茶樓吃早飯,然後眾人一起移師到旁邊空地或象棋石枱前,有人懂得取棄置的發泡膠盒作桌,拉來廢棄椅子,就這樣打客家牌打兩三小時。

他們沒有被政府規劃的公共空間限制,而是創造出讓自己感到最合適、最舒服的空間。

文//曾曉玲

圖//蔡清而、曾曉玲

編輯//林信君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相關字詞﹕每日明報-星期日WorkSh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