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偷渡者、貧民、過埠新娘…… 張乾琦:我覺得有需要去拍

文章日期:2018年08月24日

【明報專訊】「我覺得有需要去拍。」跨國知名馬格蘭攝影通訊社Magnum Photos首位華人攝影師會員張乾琦話寡,攝影才是他的語言。

張乾琦是一個有溫度的陌生人,鏡頭裏有唐人街、貧民、難民、脫北者、買賣新娘等。上世紀九十年代起,他拍攝高雄備受爭議的龍發堂,該寺廟的治療方式是以鎖鏈將精神病患者成雙結對銬起。社會狀態引起拍攝的「需要」,以光影呈現人文關懷。最近十六名攝影師舉行HOME大型展覽,張乾琦來港舉行座談會引來人龍,難得事前專訪,大談紀實的痛苦與旁觀。

生於台灣,美國印第安納大學碩士畢業,張乾琦一九九二年起拍攝紐約唐人街,三年後才加入馬格蘭攝影通訊社。身處異鄉,或者更讓他體會邊緣的感覺,鏡頭隨即落在偷渡者身上。他說:「我跟一群沒有身分的偷渡者住在一起,每人有個牀位,小閣樓則可住兩至三個人。我一九九六、九八和九九年都在唐人街,認識的人有些之後獲得身分。」他稱初時很難融入及取得信任,自己恍如隱藏於牆壁。日復日相處下,他慢慢認識到二十多個家庭。照片中,有人於公用廁所劏魚,有人拿着破舊電話聊着,大概用長途電話卡接駁回鄉。

「他們每次提及家人,眼睛都閃閃發亮,有一份喜悅。我愈來愈好奇,便跑到朋友們鄉下福州。」張乾琦二○○二年往大陸福州找尋朋友的家鄉村子。他說,多數家裏都只有女性及孩子,顯得拘謹。拍攝後,他把部分照片送回唐人街朋友手上,作為禮物。即使處境不同,張乾琦說自己或較能體會對方感受:「他們當然自己也會寄些照片。但,這就是我可以做的部分。」

今次展覽令他踏足唐人街拍攝十多天,現共展出六幅作品,其中兩張拍到兩個家庭,分別為一個母親帶着孩子。其實,她們就是張乾琦於唐人街認識朋友的後代,相中孫兒都在美國出生。相處整天後,他拍下母女回到家玩手機、照鏡的私密一面。此批唐人街新作彷彿多一份幽默感,或沒那麼沉重。

時時四處跑,父母在台灣,現與孩子居於奧地利,何處為家?他說:「我是陌生人。」

留宿寺廟 觀察被鎖的精神病人

多年來張乾琦頂着一對陌生的眼睛,卻有充滿溫度的心,關心社會裏不被關心的人。說到代表作為Chain,他拍攝台灣高雄備受爭議的龍發堂。該寺廟上世紀七十年代由釋開豐成立,當時已開始收容精神病人,強調不作科學藥物治療。其中一個照顧病人的方式為將病情較穩定的患者,與另一名狀况較為嚴重的患者,以鎖鏈銬在一起。他們稱透過種菜、養雞等勞動,訓練患者有一技之長。由八十年代起,不少攝影師關注龍發堂情况。張乾琦花了幾年申請內進,一九九三至一九九九年間,他入內拍攝二十多次,更曾經留宿。回想內裏景况,他說:「我曾住在廟,廟旁邊有幾公里養雞場,有些人住在那邊及工作。」

作品是一對又一對人像,中間繫着鎖鏈,直接得很。人有些在微笑、大笑、發呆、面容扭曲,有些站得筆直,有些蹲下。黑白照片內,他們穿著差不多的衣服,全都光頭。張乾琦曾於其他訪問自述,當患者被帶至庫房,管理人員幫他們稍稍整理衣服,咔嚓咔嚓就一對,相當緊湊。照片於病人、病人之間、管理人員、「我」互動下完成。

「其實我還拍了很多,在養雞場工作、吃飯、拜拜,最後出書就是放不進來,就是『不對』。我真的沒辦法解釋為何感到不對。」張乾琦接道。至二○○一年Chain於台北首次公開展覽,場內置四十幅偌大影像,作品同年亦步入威尼斯雙年展。隨即,Chain引起兩極反應,一方認為有力反映社會觀念,一方批評攝影師高度集中人像的手法。張乾琦續指,當時已預料到批評聲音,另亦諮詢過關注患者的律師朋友。他說:「被送到那裏,等於被家人放棄了。」

「展覽時沒有再想太多事情。就是,噢,這個能有更多人知道,因為內裏正正是台灣醫療的一個黑洞。」他頓一頓說。人們說,這是紀實攝影雙刃刀。龍發堂一直有不少團體及家屬支持,指設施及照料方式有改善。直至去年年中爆出阿米巴痢疾及肺結核集體感染事件,才再次引起社會關注。二○一七年十二月衛生局人員於記者會親述目睹有名患者被鐵鏈鎖着。直至今年二月,龍發堂內所有病人被政府移送離開。

旁觀他人苦痛的意義

紀實拍攝,有人形容如嗜血的藝術或行為、工作。攝影道德從來是沒完沒了的討論。拍下別人的痛苦,即是呈現真實,有何意義呢?著名攝影中師、作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一九三三至二○○四年)著作《旁觀他人之痛苦》對攝影,尤其是戰爭及悲慘狀况攝影提出強烈反思。她一針見血地指出,影像究竟激起我們對暴力的厭惡,還是磨平同情心?旁觀他人的苦痛究竟為了緊記教訓,還是為了滿足我們的邪淫趣味?此處提出了兩個討論,首先痛苦影像不一定勾起人的同理心。再者,照片的「距離」令身不在場景的觀看者,更加抽離,從而不會回望自身生活經驗。例如網上填滿垃圾海洋、消瘦北極熊等生態影像,究竟可激發人關懷,抑或令觀者感到碩大無朋,無法挽回。

張乾琦依然是那一句:「我感到有需要拍。」

「攝影是向內的,不是向外」

再紀實,亦離不開「我」的主體。二○○五年,張乾琦出版作品集Double Happiness。當時有不少中介公司替台灣男人找尋越南妻子。男人飛往當地,過百女子輪流步入房子被挑選,選好後兩三天便出嫁,並申請到台。相集大部分照片筆直地拍向女子,角度具重複感。「照片都是從這邊(男客人)拍過去,如此的視角。女子一排一排步入房子,選好後要去入境辦公室,亦是一下一下蓋印通過,根本沒有多問,幾十秒又一批。」張乾琦說。

在冷靜鏡頭及構圖裏,張乾琦是主觀的、帶批判的,觀眾亦可理解其拍攝動機及效果,欲反映人與制度之荒誕。然而,快門「由得」相中女生有些面帶笑容,因為她們其實希望被資金水平較高的異地男人選中;更多表情呆滯,均是真實一部分。紀實攝影是主觀的,攝者需要梳理自己判斷,忠於自己想法,同時忠於眼前「真實」。旁觀他人之痛苦,鏡頭好像一直向外。張乾琦卻說出關鍵:「攝影是向內的,不是向外的。」

■HOME攝影展香港站

日期:即日至8月27日

時間:上午10:00至晚上8:00

地點:香港藝術中心包氏畫廊(4樓入口)

查詢:home-magnum.com/en

備註:本周末將有馬格蘭攝影通訊社代表帶領免費導賞團,須網上登記

文:劉彤茵

編輯:蔡曉彤

電郵:culture@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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