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圖書館網上公開珍藏 手稿透視王爾德戲劇人生

文章日期:2018年11月16日

【明報專訊】余光中曾寫道:「王爾德(Oscar Wilde)是一位天生的諷刺家。」英國十九世紀著名作家王爾德一生創作詩詞、散文、劇作,其尖銳文筆刺破世俗面目。於事業巔峰之時,他因同性戀罪名被判囚兩年,出獄不久鬱鬱而終。大英圖書館最近因應香港國際文學節,推出王爾德「網上博物館」,公開其珍貴手稿、相片、信件,讓公眾一睹大作家創作秘密。網站更設中文版本,上載多篇精彩分析文章。專訪大英圖書館策展人Alexandra Ault,她說:「有一張紙一支筆,他就於獄中繼續寫作。」

大英圖書館官網多年前設立「探索英國文學」計劃,逐步公開數碼化館藏資料,兩年前推出中文版本,主題人物包括莎士比亞、狄更斯、Virginia Woolf等。今年香港國際文學節以性別、性小眾為題,館方決定點選王爾德作品呼應,主要公開經典劇目手稿(www.britishlibrary.cn/zh-hk)。文學節日前捲入大館風波,事源大館一度拒絕提供場地舉辦有關異見作者馬建的活動,引來猛烈批評後即峰迴路轉。這邊廂,「離經叛道」百年的王爾德講座則安全上演完畢,相信才子在天之靈亦感可笑。

出身家世卓越的都柏林家庭,王爾德一向呈現公子哥兒形象。早期他主要創作詩詞,婚後涉獵兒童文學,《快樂王子及其他故事》(一八八八年)大獲好評。直至三十六歲,他開始創作一鳴驚人的喜劇《溫夫人的扇子》,之後四年接連生產《無足輕重的女人》、《理想丈夫》、《不可兒戲》等,無不叫座。

挑戰「好女人」「壞女人」定義

「對於女性地位的觀察,他比同期作家行前了一個世紀。」Alexandra Ault說。十九世紀英國文學素有angelic figure之說,即是故事中有一個角色美麗、純潔、需要保護,此人物多數是女性。Alexandra Ault指出王爾德於維多利亞時期呈現不一樣的性別角色:「在其作品,女性都有很強的個性及聲音,不止是坐在旁邊。但其實男性角色同樣很強。」例如《溫夫人的扇子》(一八九二年)故事講述年輕的溫夫人懷疑丈夫不忠,外遇是中年女人歐琳太太,溫夫人氣憤之下轉投新愛人達林頓勳爵懷抱,並到其家暫住,歐琳太太卻跟隨上門,真相一觸即發。被認定為「壞女人」的歐琳太太忍辱負重,令溫夫人幸福人生得以延續。後世分析指劇目鮮有挑戰「好女人」、「壞女人」定義,包括如果女人偏離婚姻、性別行為傳統時,社會便以「墮落」譴責。

劇作隱藏性傾向比喻

一八九五年二月於倫敦聖詹姆斯劇院登場的《不可兒戲》(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可謂王爾德最得意之作。他與妻兒度假時創作此劇,副標題乃「給正經人看的無聊喜劇」。故事中形象溫文有禮的Algernon和看似吊兒郎當的Jack,二人外貌相似。Jack前往倫敦時每每以假名Ernest自稱,而Ernest則是真誠earnest的諧音。他以假身分向Algernon表妹求婚,然而因為被揭出身卑微,遭對方母親拒絕。之後他們一度因多重身分鬧出不少「驚險」,終分別成功追求佳人。不像當時劇目大正大邪,王爾德看透生活瑣碎哲學,認為「對待一切瑣碎小事,我們應當十分認真」。最關鍵是劇目直視身分問題,道破上流虛偽矯飾,引起不同階層共鳴。不少分析亦指出內裏隱藏自己性傾向的比喻。

余光中解讀 對白精妙難譯

官方網站獲授權登出余光中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撰寫有關中譯《不可兒戲》的點滴。當中可見余光中對某些段落的欣賞之情,翻譯功夫值得細味。余光中認為原文絕妙對白難以翻譯,嘗試譯原意精髓,恍如五步一關,十步一寨。例如以下第一幕段落:

Algernon: How are you, my dear Ernest ? What brings you up to town ?

Jack: Oh, pleasure, pleasure! What else should bring one anywhere?

余光中認為如果硬譯原文,傑克答話就成「哦,樂趣,樂趣!什麼別的事該帶一個人去任何地方嗎?」,絕非對白原意。因此他改作「哦,尋歡作樂呀!一個人出門,還為了別的嗎?」。可見,余光中熟知王爾德文筆經常觸及享樂、引誘、欲望等,翻譯出其意味及風格。另外,余光中很在意角色名字。由於原文名字語帶雙關,所以他想到把Jack改成「梁勉仁」影射「兩面人」之意,非常啜核。開個玩笑,最近爆紅的消防處吉祥物任何仁好像亦異曲同工。

發現被刪「秘密情節」

翻看手稿,可追溯到王爾德創作蛛絲馬迹,Alexandra Ault分享其中一個寶藏。王爾德將草稿交給打字員打出來,之後再修改,或畫上新話框加入內容。館方於手稿本中發現《不可兒戲》被刪改的「秘密情節」。一手提拔王爾德的演員兼劇場經理喬治亞歷山大(George Alexander)收到《不可兒戲》劇本後,建議由四個場景改至三個。當中最大改變乃除卻法務官Mr. Gribsby一角,本來說他準備因Algernon沒有付清晚餐款項,而逮捕他到霍洛威監獄。Algernon反駁對方時說,「我可不願意因為在西區吃了頓飯,就得被關到郊區去」。由於當時地區明確劃分不同階層人士,貴為上流家族的Algernon經常出沒西區。Alexandra Ault認為王爾德有意識地把地理位置道出,見微知著,加強戲劇力度。

成也一八九五,敗也一八九五,當年王爾德因禁戀跌入人生低谷。事情倒帶至一八九○年,他創作極受爭議的小說《道林格雷的畫像》,主角道林沉迷墮落生活,不時細味其奇異且永恆青春的臉孔,充滿挑逗。批評狠指書本陰陽怪氣,更涉及同性戀和男妓內容暗示,然而這本書卻成後世最為推崇的王爾德小說。翌年,他結識阿爾弗雷德道格拉斯勳爵(Lord Alfred Douglas),陷入熱戀。維多利亞時期英國視男男關係為不合法,道格拉斯的父親得知二人戀情,大發雷霆,去信痛罵王爾德。諷刺的是,王爾德因而起訴對方誹謗,最後卻因嚴重猥褻,反被判為期兩年監禁與苦役。

「當他坐牢時,一位獄長對他算不錯,提供紙筆予他寫作。如他寫滿一張就會被收去,其思路不斷被打斷,然而字裏行間重複着他的憤怒與轉化。他亦詢求不少書本來閱讀,可見他是不斷在吸收、利用文學,保持腦袋一直活躍。」Alexandra Ault解釋王爾德在獄中寫信給又愛又恨的道格拉斯,前後共逾五萬字,形式有如散文,後來成為著作《深淵書簡》(又譯《自深深處》)。文句記錄剛剛被關進去的傷感。更重要是,王爾德表達對社會不公、習俗枷鎖之不滿,亦可見他於痛苦仍堅信人文價值,包括自由、善良等。

And if I then am not ashamed of my punishment, as I hope not to be, I shall be able to think, and walk, and live with freedom.

——《深淵書簡》(De Profundis)

「我們今次特意公開《深淵書簡》,當然因為他那時的狀態截然不同,寫下人生意義的深刻思索。這信件亦『時不它與』,只有在王爾德死後才出版。」Alexandra Ault補充。出獄後,王爾德旋即完成《雷丁監獄之歌》,不過他已身敗名裂,經濟破產。他往法國度過人生最後時光,兩年後去世,只得四十六歲。至一九○九年《不可兒戲》才重獲新生,巡演逾三百場。有關猥褻罪名事隔約六十年才得以修改,「艾倫圖靈法」則於去年通過,為英國史上受有關法律定罪的男性平反,惟平權路仍漫漫。要在泥濘裏活出真我,更談何容易。重看王爾德作品,或可獲得一份鼓舞:「我們都在溝渠裏,但總有人在仰望星星。」

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

——《溫夫人的扇子》(Lady Windermere's Fan)

文:劉彤茵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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